第4章 自白

我入王府的那几日,很不凑巧。

各方忙乱横冲直撞——犹如长安城五更三筹时的人行。

说不凑巧,其实不尽然。

长安城人来人往无一日萧条,庆王府宾客盈门无一日清闲。

襄王的亲眷臣属在并州之地,卖官鬻爵,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杀人灭口,苦主结伴同行跋山涉水,欲跪求圣人明圣。

人,已入了长安。

庆王忙碌,父亲亦是。

万寿节在即,庆王妃少不了操心操持,宫中太妃薨逝皇妃暴毙,孙媳儿媳必要哭丧送殡。

庆王府宁阳县主病夭,其母许媵人胎已足月,悲痛交加之下又忽而生产,王妃处理了丧事,马不解鞍立即又得照料产妇。

王妃,每一日都很忙。

王妃院里,我与如荻同住三个长夜,我性子冷淡避事,如荻腼腆柔懦,我们不多交谈。

直到第三夜,才开始半敞心扉。

我说我的丑身世,她宽慰我,她说她的苦身世,我安慰她。

如荻姓冯,是庆王妃亲弟原配所生,原配难产而亡,留如荻一人于世。

后母不善,妹弟时常欺辱,其父噤声如死,如荻生长艰难。

王妃怜惜她,接她入王府抚养。

我只与如荻睡了三夜,到第四日,李三、李四在马场上比试,双双坠马滚了泥潭,一个摔伤了腿骨,一个摔伤了尾骨,一个吊着腿修养,一个翻着身子静养。

可惜,都没摔坏骨头,他们又都是小人儿,好安养不留病根。

王妃是嫡母,嫡庶两子遇险,王爷自要问责。

李四的生母薛孺人怀着六七个月的胎,顾不得他,于是,照顾两位公子的职责便落到了王妃肩上。

我在王妃院里住了三日半,日日都去童孺人房里问安。

孺人像善华,我喜欢善华,喜欢孺人,喜欢华阳,喜欢安阳。

我并非不爱冯王妃,乐阳,如荻。

善华性子热闹温柔,我喜欢温柔热闹。

我求着孺人,想与她们同住。

我知我冒犯又无礼,但我还是冒犯了无礼了。

孺人溺爱我,不多想,便去同王妃请求。

王妃事忙,她纵然心里疼我,实在无暇顾及我,孺人开口说,想接我去她院里小住,过几日等两位公子大好了,便将我送还。

庆王妃瞧着我,同意了。

我跟着孺人,阿湘跟着我。

走的时候,如荻望着我,想说话没说话。

王妃从无闲暇之时,因此,我长住童孺人院中,如荻再没与我同寝而眠过。

而她那时没说的话,多年以后,在从黔州回长安的路上,我们同车而卧,她告诉我,她那时很喜欢我,想让我留下来陪她,可这样露骨的话语,幼时的如荻如何说得出口?小时的我又如何觉察?

我笑道:“我生性钝拙又狠毒,你若不亲口说,我只当你气愤极了嫌恶我呢!”

官道上,我笑,如荻也笑。

在庆王府的日子,冯王妃是我名义上的养母,童孺人是我真正的养母。

安阳与我一世和睦,华阳与我偶有龃龉,但我离不得她,她也离不得我,即便地覆天翻,只消一刻,我与她立即便能和好。

长安城,太子之争悬而未决。

庆王府,世子之争奇之又奇。

安阳搂着娃娃,我与华阳搂着她,坐在月牙杌子上。

“二哥哥,时时要早大哥哥半刻钟,事事要压大哥哥一头,你可知为何?”华阳问我。

我摇头,自然不知。

华阳抬着下巴,说我是南诏上贡的白孔雀,人一来便龟缩,人一走便开花,长得异域漂亮,却没见过中原世面。

我问,“南诏在哪儿?白孔雀什么样儿?没见过。”

华阳想了想,道:“南诏自然是在南边。”

“白孔雀,白花花一片,像大鹅……”安阳站起来,转着襦裙告诉我。

“长安城里只有一只,在皇宫里,就在郭贵妃宫里,我只瞧过一回,孔雀开白花,我也没见过。”华阳道。

郭贵妃是天朝最尊贵的女子,最珍奇的异兽自然养在她宫里。

白孔雀难见。

世子难遇。

李二,我常常遇见。

颜家,王府,虽只一墙之隔,世子之争,我却丝毫不知。

华阳叫我央求她,她便告诉我,我没央她,也不想听。

我不求她,她也要说。

说的是,多年前,庆王王妃成婚三年不孕,宫中圣人赐下一双孺人,旨为绵延李家皇嗣。

这其中,薛孺人貌美,很得庆王宠爱,她一朝承宠,便得身孕。

圣人未立后,皇家无嫡子,庆王为长,故他偏爱长子长女,庆王曾许孺人,若生子为男,定上书请立他世子。

薛孺人,本是要生下庆王长子或长女。

不巧的是,薛孺人怀胎六月,正妃诊脉有孕,皇孙,已然一月有余。

孺人日夜跪求只盼一举得男,菩萨恩赏,其胎却为男胎,却是误了时辰。

不好的是,孺人晚生一个月,不妙的是,正妃早生四个月。

同一日,孺人先动,正妃后动。

稀奇。

正妃生下男胎,只比孺人早半刻钟。

庆王爷只觉天意,遂请立嫡长子为世子。

世子一字亲王,公子二字郡王。

虽都是王侯,并不可同肩而立。

世子之争,隘路一条,娘胎里动手不留余力。

原本快了足足五个月,最后,竟只输了半刻钟。

薛孺人有怨气,李二不服气。

“二哥哥总说大哥哥抢了他的世子之位,可大哥哥是嫡长子,世子之位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凡是大哥哥心爱的死物,偏爱的活人,只要他多看一眼,二哥哥纵然不喜不爱,他也要抢了去。”华阳说道。

“一张纸一方砚,二哥哥都要,死物也就罢了,大哥哥能舍。活人,大哥哥可舍不下……你可知,先前有个姓祝的小公公,一直在大哥哥身边侍奉,后来叫二哥瞧上了,撒泼耍赖便要要去,大哥不让,二哥不放,闹得一坊皆知。”

世子之位,一寸不让。

天子之威,不教而诛。

这昏君,在娘胎里六个月便会逞凶斗狠。

我又如何斗得过他?

我暗暗想,李家兄弟相争,怎么不争个你死我活?

争死物活人,可不顺我心。

“为了一个小公公,闹得兄弟不睦。阿爷便将人送去了昌乐王府为奴,又给了大哥哥一个不斯,不斯处处得力,可大哥哥瞧着他,总是不如原先的不休。过了一两年,不休吃了许多苦,辗转到了太康公主府为侍。二哥哥早不记事了,哪还记得不休,大哥哥不曾忘他,阿爷娘娘拗不过大哥哥,只能让不休从公主府里回来王府侍奉。”

那日,我听了华阳的话,只想着,一个内侍,世子或是用着顺心,或是拧着心中那口气,才不相让。

只记得,那位祝姓内臣既得庆王世子看中,便是贵人,我不好得罪。

我那年少不更事,华阳亦是如此,说话便是说话,从不往底下想,只当王世子从来自贵持重,严于律己,严于待人。

多年后,圣人盛爱男宠,秽乱后宫,为祸朝纲,欲立男宠为男后……

追忆前事,其实早有端倪,早有痕迹,只是当时庆王府中之人都未曾多心。

不过,我一个上烝下报生出来的杂种,并无资格置喙圣人爱女宠男,立男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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