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过去,年末并不意味着丰收,冬季于富人而言,风雪皆雅,但对温饱边缘垂死挣扎的穷人来说,则无疑于是一场浩劫。
年关将近的快乐并没有冲散这种困顿与寂寥。
叶秋水站在门前,艳羡地看着巷子里的其他孩子围成一圈放鞭炮。
入了冬,她还是那两件衣服,她没有棉衣,只能多穿几件,至少可以抵御一部分寒冷。
这两个月,叶大看她看得很紧,一开始不允许她离开屋子,后来他饿了累了要人伺候,叶秋水才被放出来。
他混吃等死多年,拘着叶秋水才几日,便又想故技重施,让她出去偷东西,但她已经受过教诲,不会再行偷窃之事,叶大怎么打她也没用。
月初,叶秋水去县衙又领回一斗米,这将是父女俩一整个冬天的存粮。
叶大在外面欠了太多债,酒馆花楼都不准他进去,他在外面受够了气,回来就会发疯,整日宿醉。
最开始,叶秋水还爬过一次墙,但是刚探出头,江家的下人便举起棍子,厉声呵斥她离开。
叶秋水害怕,深夜又爬过一次,还是有人守着,江泠不在。
他爹娘知道了,不准他再和她做朋友。
叶秋水意识到这件事,后来一次都没有爬过墙,这堵被加高一倍的垣墙,完完全全将贫富隔开,谁也不能越界。
领完米,叶秋水踩着椅子,淘米做饭。
叶大饭量大,很少给她东西吃,叶秋水每日都吃不饱。
听到门前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叶秋水就明白是他回来了,那些细响,是酒坛被踢到角落的声音。
接着,叶大的声音响起,“我没有钱,你们把院子砸了就砸了,反正我没有钱。”
他是个泼皮无赖,声音嚣张。
叶秋水顿了一下,扭头往外看去。
一群打手装扮的人涌了进来,叶大摊着手,“砸,让你们砸。”
叶家一穷二白,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盏油灯,床铺拆了也只能当柴火烧罢了。
打手们逛了一圈,脸色沉沉。
叶大哼了一声,他笃定他们不能将他怎么样,反正他一分钱没有。
“你没有钱,那你就拿命抵。”
一人阴恻开口,“叶大,我们给了你半年的期限,你交不出来,那就先赔一只手。”
叶大一开始不在意,哪知他们真的提着刀走上前,两人拉住他,一人提起刀,看他们的模样不像作假,叶大这才怕了,脸色一白,“等、等等……”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先砍右手还是左手?左手吧,留一只给他干活,早日将钱还上。”
几人按住他,拔出刀,叶大吓怕了,拼命挣扎,脸色苍白如纸,方才狂妄的神情也尽数化为惊慌,“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爷,你们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能还上。”
打手冷笑,“晚了。”
说罢抬起手,举起刀就要落下。
“等、等一下!我、我有一个女儿!”叶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兴奋地说:“我还有个女儿,可以卖钱。”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是听说过叶大有一个女儿,但是年纪还很小。
“你女儿不是才六岁?”
“六岁好啊,没事的。”叶大立刻道:“再养几年就是大姑娘了。”
打手们互相对视,有一人道:“人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
叶大察觉出他们的犹豫,怕他们反悔,连忙爬起来,殷勤地带路,“就在后面。”
叶秋水正在烧柴火,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筹码。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过来,叶大推开门扉,弓着腰,“她在这里,在这儿呢。”
叶秋水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人。
不待他们回应,叶大又冲上去,将叶秋水拽起来,提到那群人面前,“大哥,您看看,她能抵多少?”
为首的打手捏住叶秋水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眯眼打量。
“太瘦了,像豆芽菜。”
他点评道:“一身骨头,二两肉都没有,卖什么?”
“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也是够的。”叶大舔着笑脸,卖力地说:“她干活勤快,卖去做丫鬟也是可以的。”
几个打手又看了看,终于看出了一点,“眼睛倒是好看,若是养胖些,应当也能值些钱。”
听他们松口,叶大激动地搓了搓手,“那就她?”
“嗯,带走吧。”
打手嗤笑,神情不屑,为了钱卖女儿卖老婆的人他们见的多了,卖老娘的都有,不是稀奇事,叶大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
叶大伸手,推了叶秋水一把,这时,叶秋水终于从这群人的口中拼凑出一个事实,叶大要卖了她,拿她抵债。
她神色先是呆了呆,而后是惊慌,猛地挣扎起来,“我不要!”
叶大吼:“由不得你了!”
叶秋水一脚踢在想要抓她的打手腿上,在院子里四处躲藏,叶大生怕她惹怒讨债的人,反而又让他遭罪,他害怕被砍去双手,口中骂骂咧咧,想要抓住她。
那副丑恶的嘴脸,让叶秋水吓傻了,她的亲生爹爹,此刻因为她反抗被卖去抵债而暴怒,神色狰狞可怖。
叶秋水知道,一旦被卖掉,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躲了片刻,她大喊道:“我有钱,我有钱的!”
叶大愣住,打手们也愣住,“你有钱?”
“是。”叶秋水哆嗦着回答,“我有钱,我替爹爹将钱还给你们,你们不要再来了。”
她转过身,走到灶台旁,角落里有一块松动的砖石,里面藏着叶秋水这半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
其中有几两,是她摔进江公宅,江家的大夫给她抓的药,叶秋水舍不得吃,拿去药铺典当得来。
“我有钱的。”
她捧着那些银子,哽咽着说,“我有的,别卖我。”
叶大惊讶过后,怒道:“死丫头,你又藏钱!”
说完,上手就要抢,却有人先他一步,打手拿走叶秋水手里的银子,掂了掂,“倒是分毫不差。”
他将银子收起,瞥了一眼叶大,不屑地说:“行了,既然债还上了,你也不用卖女儿了。”
叶大搓了搓衣摆,笑容讨好。
他们拿了钱,扬长而去。
叶秋水脚一软,跌坐在地,劫后余生,连叶大骂她打她都顾不上了。
她目光空洞,虚无缥缈地落在地上。
夜里,叶大躺在榻上,脚边堆满酒坛。
叶秋水一手的新伤,捧着煮好的粥端给他。
叶大看着她,接过,将要喝下时又停下,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移向一旁垂着头,木讷听话的女儿。
女孩下巴削尖,眼眸明亮圆润,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她面色有些蜡黄,神情也怯生生的,但若仔细看,还算是个小美人胚子,至少,长大了也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
就是太瘦,瘦的让人第一眼看不出她好不好看,只觉得穷酸。
叶大打量完,沉思。
养胖些,应当比现在直接卖掉要值钱许多。
他将碗又推了回去,“你吃。”
叶秋水抬起眸,有些惶恐,叶大居然让她吃饭。
下一刻,“胖一些,应该能卖二三十两。”
她心沉了下去,端起碗,一点一点将粥喝干净。
叶大翻了个身,畅享着再过两个月,他该将叶秋水卖个怎样的价钱,他靠着墙,又开始喝酒,叶秋水默默退了出去。
夜半,叶秋水忽然被一阵惊呼吵醒。
她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四周。
声音是从叶大那里传来的,他躺在榻上,四肢抽搐,眼白翻起,口吐白沫。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叶大穷,又爱酗酒,只能买些低廉的酒,他不知克制,后来渐渐因此患了痫疾,经常发作,家里常年备着药丸,虽不能根治,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
叶大看到她进来,艰难地扯着嗓子,“去把药拿来。”
叶秋水立刻跑过去,翻开柜子,在一地酒坛里找叶大的药。
“快些、快……”
他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无法控制四肢。
叶秋水很着急,到处翻找,叶大不知道将药瓶丢在那里,她动作慢了,就要挨上他的骂,他就算是发病,也要攒起力气,踹她一脚。
“快啊……”
叶秋水白天被打,夜里又挨上一脚,爬起来的动作有些吃力,叶大使唤她不遗余力,自然……下手也不遗余力。
叶秋水终于找到药。
叶大抬手,“给我……给我,快。”
她打开瓶子,递过去,却在半途犹豫了。
叶大不会记得她的好,等他好了,他还是会将她卖给别人。
他给她吃饭,不是大发慈悲,只是觉得,太瘦的女孩,卖不了多少钱。
阿娘被他打死,叶秋水有时候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会像母亲一样,被他打死,还是被他卖了,亦或者哪一天,她会悄无声息的饿死。
见她突然不动,叶大怒道:“你、你愣着、愣着做什么……给我!”
叶秋水没有动,她平静地看着叶大。
手里紧紧捏着药瓶,瘦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发青,发白。
她浑身都在抖。
叶大因为抽搐,半个身子跌出床榻,他一开始还在骂,后来则求饶,一边往前爬,一边忏悔,“芃芃……药,爹以后不打你了。”
叶秋水只是站在那儿。
叶大身体差,痫疾发作时,呼吸困难,渐渐的,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最后,一动不动的人成了他。
叶秋水仍是站在那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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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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