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宣宁四年大抵是十分难眠的一夜,香山不闻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我枯坐窗边,脑海中不断翻滚着前世每一点细节。

前世,皇兄一日胜过一日的沉默,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满门抄斩的户部尚书,灾荒与流寇,太子在鄢都悄无声息的数月,莫名死亡的二皇子……

越是回想,我便越是发觉前世那波澜不惊的五年,陡然一日兵变之下的暗潮翻涌。

天光一线,我推窗窥探之时,长安街已有烟火徐徐之景,击鼓三声后,鄢都近皇城的朝臣府门便开。

我望着天际,口舌间吐出一句:“还真是纠缠不休,又孽缘一世。”

“殿下,”折玉附耳与我说,“查过了。”

公主府的事我尽数托与了折玉两姐妹,先皇后留给我的一点仁心。为我留了可信赖之人,能用之人。

“殿下,那日引陈都督去的宫女找不到了,屋子里干干净净,一点往昔痕迹都没有留下。”折玉犹豫了片刻,“若非殿下笃定,折玉怕是以为黄粱一梦了。自先皇后去后,宫中是宜妃娘娘与福阳公主共掌。”

福阳……

小案上的皙白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药汤,我托在掌心,隔着瓷盏手愈烫心却愈发冷了起来。

这一夜未曾合眼,我懒散的窝在软塌上,肩披锦被,眉眼被初生的和煦拢着,垂眸尝了一口汤药,皱了皱眉,阖眸道:“本宫与宜妃没有交集,看来是她了。只是她偏生这个时间点,本宫不信巧合,难道……”

我不信福阳一个人做得出这种事情。到底是前世福阳便知道些什么?还是今生有人示意了福阳去做?

我在怔愣时险些不妨将汤药倒进了插瓶里,折玉抬眼看着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婢再去给您倒一碗。”

我闭了闭眼,双手拢着碗摇了摇头,低声道:“风寒罢了,不必再饮了。”

折玉见我如此,低声宽慰:“殿下,病最是不能拖的,易从小病拖成大病。”

我看了折玉一眼,点了点头,无奈道:“我这身子,分明不是个娇贵命,养了几年,倒真就娇贵起来了。”

折玉宽慰着我,从宫人手里拿了药碗过来。

我睁眼将药一饮而尽,转头将碗撂在了桌上。

“好风光,”我低声一笑,喉管里全然酸涩,道,“我千万避让,老实本分,缩在乌龟壳子里。却没有人信我,让我,留我一线希望,要我能走下去。”

我不信命由天定,更不惧史书工笔,破天骂名、千钧罪证加诸几身,也不过是重走前世。

生死我自负。

我反身将誊抄的佛经掷出窗外,端看它洋洋洒洒,落得一地。

“本宫瞧朝臣的案头空落落的,闲适的日子也该过够了。”

我自南门入皇城时,正值禁军换岗,陈不雪封扶光将军后,禁军给了英国公府的嫡子徐舟白。前世我从未见过此人,只知这人一贯与陈不雪不对付。

二人被并称为鄢都双壁,却不曾有什么惺惺相惜的情感。陈不雪曾笑过徐舟白一身花架子,二世祖尔。徐舟白亦嘲过陈不雪,虎父犬女,诈伪小人罢。

陈不雪的脾性,确然不是个好人,说是小人,倒也不至于。

福阳住在重华宫,我去时她正翘着一双葱白的手染指甲,莹白娇嫩的手在阳光下格外雪酥细腻,她自幼年便被娇养,是皇兄与先皇后的长女。

“姑姑倒是不累,今日还能入宫?”福阳看着我,双眸微眯,端着盏嗅茶。

看来确实是她。

我却没这个耐心同她多耗,随手便把茶盏泼到了她手上,茶水不烫,只是她的指甲怕是染毁了:“本宫心里想着你,便进宫来看看你。”

我与福阳说话,四周的宫人具是退下,我便冷眼瞧着福阳拿着帕子擦手,这指甲染的参差不齐,显露在外头叫我格外舒心。

“姑姑这般恼怒?难道是福阳做的不对?不曾满足姑姑的心思?”福阳看着我,“听闻姑姑去过禁军营堵扶光将军,还以为姑姑又有多喜欢呢。”

“本宫的事情又岂需你操心?你倒不若关心关心自己,先皇后薨逝许久,中宫悬置,因而你的婚事一拖再拖。”我看着福阳冷下来的面孔,笑了笑,“本宫替你忧心,鄢都人家你不如意,不若看看旁的世家子弟?”

福阳面上是半点笑都不留,道:“我的事亦不劳姑姑费心。姑姑倒不若想想,您的情事。”

“你做下这种事情,说出去第一个不饶你的便是皇兄,本宫何必多想。”我道,“福阳,本宫知你狠毒,却不想你有这个脑子做这种事。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却不知为何,福阳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许久后她竟露了笑,一种介乎怜悯又好似讥讽般的笑意。

“福阳不过是想成全姑姑待将军的一片心意罢了,姑姑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你与本宫何必做什么姑侄情深的模样?与其说是成全本宫,不如说你盼着本宫闯下滔天大祸,丢了性命吧。”

“想来,当时你必是要引所有人前去罢?”

我静候她的下言,她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道:“原来姑姑是要福阳告诉你目的啊,那这样还怎么叫阴谋诡计呢?福阳要害您,自然得让您自己去猜。啊……不过您说对了,福阳是想要别人都瞧瞧这种龌龊荒唐事,可恨父皇……”

原来是哥哥拦住了,想来是福阳动手时被哥哥知晓了,虽然已是来不及阻止我与陈不雪荒唐,却阻止了后续的事情。

“譬如当年你将本宫推落湖中却诬告先德妃事后不成反被罚?要本宫猜皇兄更护着先德妃、本宫还是你?”

我戳着福阳的痛处,福阳自幼受宠,内心偏执,此生第二恨便是皇兄爱护旁人甚于她。

果然便见她因旧事变了脸色。

“萧京云,你这样算计陈不雪,她真该杀了你的。就算是惧父皇威严,也绝不会要你全须全尾的出来,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哄她的?”

福阳索性也不装了。

“你把尾巴收拾的这么干净,手里捏着这么件事,一点动静都没有掀起来?看来皇兄确实警告过你了。”

福阳但笑不语,眉间阴鸷一闪而过,我因而了然微笑。

“哼。”我拂袖而去。

岂料福阳忽然高声笑开了,我扭头看着她,她亦不避的盯着我,直叫我毛骨悚然。

“萧京云,我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对你的厌恶,竟是一场错。你与母后,或许没什么分别。”

我皱了皱眉,这话没得叫我心惊不悦。

“我与先皇后,史官若载,记做怨事。这一点,你当是见过,拿我与她相比,福阳,你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我见她模样癫狂,知福阳素来这般脾性难测,索性没有理会她。

出重华宫时我回首敲了一眼上端高悬的玉想琼思,偏头问折玉是为何意。

知道何意后不由冷笑数声,只道是:“她竟也配?”挥手让人砸了。

关于我和福阳的这场争端,重华宫人皆惧,宫娥引我出宫门时,定然是有着怨恨的。

我在那儿恭敬的眼神深处觉出了幽怨,只因福阳不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想来我走后还有得折腾。

这一仗当我瞧见皇兄身边的小黄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时,我便知,当是大获全胜了。

可我心中有一片环绕不去的乌云,细细密密的缠在喉管之间,仿佛噬骨之毒,索命阎罗。

福阳,当真是幕后者吗?还是说,推波助澜的入局者不只一人,真正的执棋者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我不敢去深究福阳最后那句话是何用意,坐在轿辇上静静凝视着这座皇城,眉间仰落着春光。

皇兄阻止了福阳,那边不是皇兄下的药……对了!大夫人和世子!

太好了!这一次,她们不会再有事了。

我眉心一皱,看见了眼前人。

陈不雪来了,她负手站在城门处,红墙绿瓦衬她一身玄衣凤冠,眉眼冷艳凌厉。

我无声的掀开了珠帘,看着她抬手拢了一截柳枝在掌心,半面眉眼因不设防而放松。

大抵是我失神了片刻,待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行礼。

我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此时应是退朝的时候,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我和她立在了一处。

曾经闹的满城风雨的长公主闯禁军强抢都督,我便自他们眼神中看出了待我的不悦与厌恶。

大抵还有几分,狗改不了吃屎的恍然大悟罢。

只因我如今满头杏花梨蕊珍珠,两列饱满圆润的东珠垂落两侧,在我的肩上跃动。加之绫罗软绸,金玉翘履,这般奢靡更甚从前。

其实,是前朝皇室旧物怕放库里发霉了,便被我拿出来戴戴。

“殿下。”陈不雪面容清冷肃穆,又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叹息般,这般姿态,好似是我命她过来的一般。

我扭头看了一眼仿佛吞了苍蝇屎般的朝臣,矜傲的抬了手,道:“有劳?”

陈不雪将我扶下步辇,我却身子一歪故意倒在了她怀中,仰着面娇柔道:“将军,本宫的脚好似崴了。”

陈不雪一臂搂着我的肩,一手摁在我腰上,稳稳的抱着我。

“殿下今日要唱的是浓情蜜意?”

“是吗?”我这般拙劣的演技叫朝臣的脸色愈发五彩斑斓了起来,“本宫分明是在胡作非为。”

“殿下,”背着他们,陈不雪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这一场戏,臣可没有要作陪。”

我亦粲然一笑,双手从善如流的勾着她的脖颈,冲她用着气声道。

“那你大可以推开本宫。”

陈不雪看了我一眼,托着我的腰将我抱了起来,我还注意到发鬓上的翠饰砸到了她的面颊,她皱了皱眉。

约摸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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