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菜,惊为天人。要她直呼阿弥陀佛……”
我只觉得口中的桂花糕冷了后越发腻了,它冰坨坨的哽在我的喉管里,顺着下腹,偏生又横在胸腔,顶着心窝子。
皆因我刚入鄢都时,也是那般模样。她说这样一些故事来,要我想起当年自己的种种不堪。
“陈不雪,本宫要你觉着可笑吗?”我冷了声音。
陈不雪握住我的手一滞,随后便被我挣脱开了,她没有说话,见老人正在我面上装点犹疑。
想是忘了我这般琐碎盛妆的细节般,陈不雪从他手中挑出笔,接过糖人,分毫不差的绘着我的样子。
她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你要自比,到也不想想,你如今几岁了?”
我心中越发恼怒,她将面人画好递给我,我想也不想挥手就摔。
陈不雪早有预料,手一晃就稳稳接住了,道:“你这脾气。萧京云,你若是伤心、敏感、生气了,便开始发脾气,想着旁人的不是,心思狭隘睚眦必报。这种性子,倒是命好成了长公主。”
“是啊,”她这话直戳我心窝子,或许陈不雪与先皇后一定有很多关于我的话要说,二人对我评价都是如出一辙,我咬牙道,“谁让本宫是长公主。”
“萧京云,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该跟我说,而不是和我这般出气,更不是你自己猜,最后没头没脑的问我一句是不是觉得你可笑。”
“你不觉着可笑吗?”我道,“你又为什么不问我?明明你这般聪明什么都猜得到,为什么不先说与我听?”
陈不雪拉着我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着我,道:“我不是永远这般聪明,我也要试探和猜测,才知道。”
“我们,”我冷笑出声,嘲她亦提醒自己,“不是在谈情罢。”
陈不雪不答了,我亦不在与她对视,再一次挣脱开了她的手。
说着话时,街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蹲在路边,他已然老态龙钟,只懒洋洋的闭眸等死一般。
一只破碗摆着,里面两三铜板,却有一锭明晃晃的碎银。
我自他身边走过时,从陈不雪的钱包里又抛去了一锭碎银。
陈不雪看着我做完了这些,五指又扣住了我的腕骨。
“送本宫回府。”我道
“说个故事,哄你笑笑,你若是不愿听不听便罢。今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陈不雪道。
“所以——”
我仰头微微撩开帷帽,一线阳光落在我的眉心鼻梁与唇珠一线,我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便是你要我见识的,地方?”
只见高悬于门上赫赫两字,“赌坊”,瑞气万千的沉默诉说着此地的渊源。
我不由得干哼两声。
陈不雪却勾着我的肩,不由分说的将我带进了赌场。
在烟味汗臭之间,她拨开一个个赌得撸胳膊红面的人,带着我往里走。
“殿下从来没来过赌坊吧。”
“对不起,接下来恐要得罪了殿下。”我沉默不语,冷眼被陈不雪推上了桌,她在众人迷惑的眼神中,道:“押小——”
“我的赌注,”她指了指我,道“是她。”
满场的人都笑了,污言秽语从我耳边打过。
有人立马便认出了这是陈不雪,眼神不止的在我们二人之间转动,似乎在猜测我在陈不雪身边是个怎样的身份,有什么仇怨,陈不雪这句话是一句玩笑话、还是另有深意。
我看见陈不雪眼底的挑衅,她笑了笑,似乎觉得这样折辱我很是有意思。
我把腕上的鎏金镯子褪了,一把丢掷到了桌面,镯子轱辘轱辘的滚了两下扑棱的落在了案上。
“我亦下赌,”我随意的推着镯子到大上,道,“你错了,我很早就进过赌坊了。”
我伸出双臂攀在了陈不雪的肩上,五指勾着她的下颚,鲜嫩的丹寇配着翠生生的指。
食指缠着陈不雪的唇,她忽然张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指,虎牙尖锐而狠辣。
我轻笑了。
世人大抵不曾见过这样的赌局,我垂首隔着帷帽的帘子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糜丽的胭脂留在了帘上,一点红。
“你应不应?”我哄她。
陈不雪拇指在面颊上刮了刮,抬眸笑了,“你的局,我总是要入。”
“就这么赌,稳赚不赔。”她道,声音里流露着狠厉,尾音重重砸在地上,赌场瞬间爆了起来。
无数人拥挤来了这一桌。
骰子清脆的装在蛊里,我望着陈不雪,她看着摇骰子的人。
蛊落桌,骰子声落。那人正要抬手,陈不雪忽然从腰上拔下一把刀,砰一声砸在了桌上。
她浑身戾气深重,坐在椅子上,一脚踢开了桌子,左脚便搭在了右腿上,浑身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手拿过了一边的茶,嗅了一下便移开了,五指一松砸在了脚下。
“看谁敢开。”
顿时满场噤声,谁都知道扶光将军的脾气。
“陈不雪啊,”我笑了,走向了桌子,在无数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掀开了盖子,“你露怯了。”
世人差异的目光定在我身上,一时流露出深深的后怕与忌惮。
他们此刻都明白了,或许我这个戴着帷帽的女人,身份是陈不雪亦要容忍的存在。
我拔出刀,递给了陈不雪:“陈不雪,你赢了。”
陈不雪握着我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将刀收了回去,道:“纵然亡命之徒,他们亦惧我手中权,萧京云,你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我?”
“我手中无权,可是陈不雪。”我仰头一笑,“凭你如今还不舍得杀我,你现在不杀,日后能确保真狠得下心吗?”
说罢,陈不雪便已伸手打下我的帷帽纱帘,将我拉到了她身边,强硬的搂着我一并向外走。
“陈不雪。”我道,“有些感情是会越积越深的。”
“殿下,”陈不雪掌着我的腰,道:“希望您能一直都这般自信。”
我看着她冷峻的下颚,猜她眼下心中恼火,喃喃道:“也不算自信,我只是……见到了。”
陈不雪眼神波动,干燥的掌心靠在我的脖颈上,我明显察觉到她加重的力气。
“什么?只因为您如今这张嘴还能说话吗??”
“生什么气呢?”我笑道,“我以真心入局,你若没有半点真心,我岂不就是笑话?陈不雪,我亦心悦与你,不曾作伪。”
陈不雪面色凝重的审视着我,眼神掠过远处,静默了片刻,嗤笑一声。
“殿下有心吗?欢喜一副皮囊罢了。沈知不就是因为皮囊落得如此吗?”
“你何必对故去的人耿耿于怀,我只不是……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我打断他,认真道,“沈知对我而言 就像……这么与你说罢,你眼中,这个京都大多数人眼中的公平正义是弱肉强食,是权势威严。”
我顿了顿,道:“可是沈知是不一样的。就像荒年时有饥荒,饥荒之时卖儿卖女,不为财,而为粮。儿女老者,皆是粮食。这是恶。这不是公正法理。沈知会认为,会告诉,这是世道的过错,是法理的过错,更是天子……”
陈不雪一把捂住我的嘴,力道极大,将我压在了墙上,她低头盯着我,眼神阴冷,双眉紧锁。
“够了。”她压低声厉喝道,“够了,萧京云,如今的……是你的兄长!”
我一把扯下她的手,沙哑道:“若是沈知,他会上诉天家,他会告诉兄长告诉天下,错的是法理,错的是世道。所以陈不雪……”
“沈知就是不一样。”我厉声道。
陈不雪道:“臣只知道,人贵在自救,既无求生之意何必乱他人心肠。您说的沈知,尚且救不了自己的命!”
我冷眼看着陈不雪,只觉扑额而来的皆是冷气,指尖无意识的陷在臂上的疤痕里。
“殿下,”陈不雪从手帕里把镯子拿了出来,强硬的掰开我的手,将镯子戴了回去。
“臣讲故事给您听,不过是想哄哄您,就恰如,宝黛一般。”
我抚着镯子的纹路,道:“陈不雪,生于贫家的是兄长,不是我。除了兄长,我没有家,更没有父母。你见过被圈养的家禽吗?它能看见的一亩三分地,便是我能看见的。”
“还有,我听闻宝黛的结局不好。我与你做不成宝黛,但是想来结局会比他们惨烈百倍。”
陈不雪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眼神压在我身上,直教人毛骨悚然:“我们确实做不成宝黛。萧京云,你该死。”
我哑然失笑:“你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还真是容易生气。”
陈不雪腰间一直别着面人,我摸着面人精致的发鬓,低声道:“我没见过许多东西,也来不及见他们,就进了富贵窝里。”
“你果然,”陈不雪怜悯的看着我,面孔离得这般近,眼中却缠绕着浑噩的雾气,“没被好生教养过。”
我好似心间被锥子猛敲了一下,又如同扑腾的鱼在油锅里煎熬,最终却只是猝不及防露了笑,这样狼狈而自卑的笑容。
陈不雪却冷不防握住了我的腕子,好似叹息一般说道:“殿下,这世间不好,世间的道理并不是沈知那般,那是文人心中的世间,臣无法与之共情,做一个纯粹诚正的人。只是臣有一诺,臣待天下之心,绝不低于文心发愿之人。”
“臣有臣的谋算,得一个如愿以偿。”
她在利益纠葛里说着谋算,为着百姓,可最终又为何会扭曲成前世谋权篡位的陈不雪,我心中恨极。
我道:“你这话为着谁?哄着谁?”
“为着此心,为着臣。”陈不雪道,“臣待家国天下之诺,绝不是哄骗欺瞒。臣待殿下,亦如明镜可窥。”
这话说的太难堪又太动情了,好似毒蛇一般冷咝咝的在我的血管里吐着信子。
我却在她的话中逐渐安心了下来,若是说道待我之心,想来定是三分真意七分假情掺和成十分似谎非谎的话罢了。
“本宫信你,亦不信你。”
她这份薄如纸的情意,利益覆水而来,便会耗尽纸张所有的韧劲,拉扯着、无比痛苦的撕裂开来。
前世我便知道,若是风月局,不曾与我对赌真心,是无法赢得真心的。只是我下的注多,她下的注少。
我不怕她不曾给过我分毫爱意,只怕这份爱是我拥有的,却能被她随时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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