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与陈不雪,除却一开始我闯了禁军营,将她逼上手外。我们之间的数年,也不总是前世我死前那般剑拔弩张的。
起初我所识得不多的字,皆是她教的。不过那都是前世之事了——
“殿下,”她揽着我的腰,由着我坐在她怀中,手中执着玉笔,“您竟是连自己名讳都不能写下吗?”
说罢她面露促狭的笑意,笔头在我锁骨上游走,低声笑了,哄我:“落笔啊——”
我那时手上不妨染了墨,心中生恼,亦是且羞且耻,世人骂我庸俗蠢笨,便叫我听不得这般话。
因着不会,便无端敏感。怒得拂去桌上笔墨纸砚,便要翻天,抬手要扇她面颊。
陈不雪却一把钳住了我的手,皱着眉,一股烦躁与戾气自她眉眼不加掩饰,呵斥我:“又闹些什么?说要好好学的是你,哄我来了胡搅蛮缠便又是你。”
她另一只手向下,蛮狠的掐着我,道:“萧京云,除却那些事儿,你可还能想着旁的?”
此时我大抵才想起来,自己要着宫人胡诌写什么“红袖添香”哄她来,其实我自己根本不识其中意。
先皇后也曾教导过我,只是我却然不是个好学生。
因着人人耻笑自己粗鄙,却又有着一颗作伪的自尊,便越发用着脾气掩饰自己。
越发想要彰显自己的尊贵与不同。故而面上总是不屑去学。
那时我是如何回陈不雪的,其实我早就忘了。
折玉唤醒我的时候,我尚有些迷糊了梦境与现实,这些陈年旧事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失神了好一会儿。
现在想想,陈不雪当年,早就发现了我是怎样的人罢。她亦不是个耐心的老师,押着我学完了萧京云三字后便再也不提。
其实,能读书识字的人、知礼仁德的君子,于我内心深处,是极羡慕与嫉妒的。
折玉伺候我洗漱时我见雀炉中的香已经灭了,折玉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变得极严肃,随后看到了开着的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殿下!”
我看着她,疑惑的皱了皱眉,偏头示意她怎么了?
折玉神情凝重:“奴婢今晨见您面色苍白深陷梦魇之中,心中忧心,便先去了厨房吩咐早膳。并没有入室熄灭雀炉。”
那或许是早晨时香已经燃尽。
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只摆手让她起身,兀自拿着筷子点着早膳的盘子。
折玉却看出了我的想法,道:“昨夜是奴婢定的量,燃的香。香断没有燃尽的道理。况且——”
“昨日奴婢便想说,香山不闻的窗开了两次。奴婢问过了,都不是公主府的人开的。”
我喝粥的动作一顿,一时间心中划过一个人的身影,但到底将她摘了出去,只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殿下,两次都是黑夜中,无端打开的窗。奴婢怀疑,公主府有人窥探于您。”折玉看着我,脸色越来越难看,脱口道:“您一直不曾开口,是不是……”
“放肆!”我陡然厉喝,声音却嘲哳难听,话音刚落便猛烈的咳了起来,喉管如万蚁噬咬般又痒又痛。
“殿下!您怎么了?”
我一把捂住折玉的嘴,神色冰冷,道:“染了风寒,请个太医吧。你说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殿下……”
皇兄不愿我多言语,我自不该多言。是的,我素来娇蛮,总坏皇兄的事情。
宣宁三年九月三十日。
宁耀长公主失声一事并无更多的人知晓,只因我脾性怪异,阴晴不定。长公主府中人见我如此安静不闹,大多日日阿弥陀佛,只觉是佛祖保佑。
至于以往嬉戏游乐,招猫逗狗,去各世家府邸讨嫌的事,如今我也不大爱干了。
便日日都在府中让折玉教我识字,她虽不是陈不雪那般厉害的学问,但教我这样一个睁眼瞎,却是绰绰有余了。
世人都在惊叹长公主府异常安静的半月、一日散尽的门客,却不想便在九月尾,一纸状告宁耀长公主的讼词递上了京兆府。
这日来,我的嗓子也逐渐好了。
京兆府接了我的案子,却不敢派人来问我,只扣留着原告不放。后来我方知道,如此一扣便是大半月。
我听闻了这事,便自己去了堂上,此时原告早就被磋磨成了皮包骨的模样。
我在公堂上看见状告我的俊秀男子,他瞧着很是年轻,却露出孤掷一注的神情。
折玉说他原是公主府的门客之一,尚未及冠。尚未及冠,那便是小我五岁。
我不合时宜的想到,便是陈不雪也是今年年尾及冠,他竟与陈不雪一般大。
其实我早就忘了他为何在公主府,是否与我有肌肤之亲。大抵是没有的……
我素来欢喜那些惯会谄媚讨好,同我甜言蜜语、小意怜爱的门客,不过陈不雪大多是厌恶我如此的,为了她,我与这些门客也断了许久。
其实前世我也曾为陈不雪散尽满府的门客,时间上却要迟些,是在传出她要嫁王衡之儿子之前。我那时极怒而杀人之举,大抵逃不脱一个痴心妄想罢了。
我散了门客,便是想娶她,或是嫁她,却措不及防听到了她的婚事。陈年旧事,如今想来我与她互相折磨一场,何苦牵扯诸多无辜。待我杀了陈不雪,自然烟消云散一场孽缘。
可叹可叹,我回过神垂眸凝望着眼前俊美的男子,来时折玉告知我,他才名颇高,险些是宣宁元年的探花郎,却被人换卷。又因颜色颇好,皮相犹佳,成了旁人搜寻来讨好我的一桩投我所好罢了。
只因我曾无意中多看他一眼,赞他生的好。
他本可以成为朝廷栋梁,却受我折辱,前程尽毁,师友相弃,家中寡母因此吊于檐下。
“可于殿下实是无妄之灾。”折玉叹道。
我不知是不是无妄之灾。
他跪在堂下,字字泣血陈我罪状,声嘶力竭。
外面围着的人群热热闹闹的看着他,也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从他进公主府那一刻,他便再也做不回曾经的探花郎了。
世人早将他与我,同罪论处,如今不过是看一场狗咬狗的笑话。
也许文人口舌里,大抵我现在做出来一派怎样趾高气昂颐气指使的模样。
“……国朝有法可言,大燕有律可依!”他磕头,抬首望着正大光明的牌匾。
“请大人按律处置!还国朝律法尊荣!”
皇兄的旨意便是此时来到京兆府的,我看见皇兄身边的公公待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当日我害死王衡之的儿子后,这位公公来传旨时也是这般笑的。
从前见着这般我只觉得安心,可是如今落在眼中却觉得分外刺眼。
我看着那个青年嶙峋的脊梁骨,尚未及冠两鬓染白,满面如坠地狱般的痛苦,两洞眼瞳空落落一片。
前世兵变那日,我见了无数张这样的面孔,终究成了我逃不脱的噩梦。
他看向京兆府正大光明的牌匾时,眼中染着两丛不灭的韧光,如火般,口中犹呼:“世间自有律法。”
我打断公公要说的话,只去问他:“你想我死吗?”
他转头看向我,面露痛苦挣扎,随后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我知殿下并非主谋。换草民考卷之人亦不是殿下,只是那人一家月前已然被数罪并罚,身死罪消。殿下不知,却不算无罪,殿下有失察纵容包庇之罪,强抢民……之罪,如今却逃罪免于刑罚。”
“草民只要殿下,按罪领罚。”
我不知什么叫做清正,但是在这一刻从他那般皮包骨的脊梁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罚的是什么?”我问道。
他便这样平和的看着我,在府尹的怒目下,四周人看笑话的神情中,坚定的说道:“杖八十,并罚罪公主府涉事宫人。”
我忽然笑了,看着他,在他瞳仁中我见到自己的身影。
他见我笑的璀璨耀眼,表情露了片刻茫然,随后皱眉道:“殿下为何生笑?”
我听到外头稀碎的咒骂声,想来无非是那几句,世人指摘我嚣张,唾骂我枉顾国法律法。
“我笑自己错得厉害。”
我在他谦和允正的眸光中,一字一句扬声道:“我笑自己与世人,皆不知探花郎是何模样。此刻我亦生恨,我恨自己,当年为何要多看你一眼。更恨毒了那换你卷子之人。”
这般掷地有声的落下,我见他浑身一震,随后不再看我。
他怎会不堪配探花郎呢?我想,宣宁二年大燕的探花郎不是他,何其失幸。
我在公公铁青的面色中夺过了圣旨,我不让他宣旨,只把这朱笔黄卷藏在怀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堂下。
“请大人按律当判。”我说道。
“殿下!”公公惊呼出声。
顿时满堂寂静,外面却好似热油炸锅,静了一会儿便是诸多言语飞来。
台上的府尹自然看见了皇兄身边的人,他怎会不明白皇兄的意思,此时他和公公一并都进退维谷,互相对望,彼此眼中具是着急。
我却不管他们如何,扭头看着那探花郎,问道:“我知我罪孽,却还想问你名讳。”
探花郎垂着眼不看我,语调平和,只是手指隐有颤动,随后握拳压抑着些什么,道:“其实殿下,只是失察、纵容、包庇,并不是罪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罢了。殿下,罪孽二字太重,切莫这般由着脱口而出伤及自身。”
“只是殿下,请恕草民心有恶意。只是纵然知道殿下并非主谋,却仍是不免迁怒,做不得公正。大抵草民之心,亦不能免俗。”
“人之所以是人,便是会如此。何必追求做一个最公正不过的人。那不是公正,而是无情。”我道,“你恨我罢,我并不在意。”
“正因殿下在意,因而方有不在意。殿下,恨是史上最浓重的感情,于旁人最大的负罪与痛苦。不可轻易承担,亦不能轻易给予。草民不该恨殿下。”
他道:“草民姓沈名知。”
“沈知,”我心中具撼,因他一言故,因而脱口承诺道,“我会还给你的,你失去的一切,你失去的探花。”
他却看着地板看了好一会儿,手掌无力的松开,两滴泪水在地上留下印记,道:“殿下,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失去了。”
“可我说能拿回来便一定能拿回来。”自重生以来,我一直被困在前世熬过五年情爱的萧京云、穿喉之痛的萧京云。
其实我一直忘了自己宣宁三年的模样,那大抵是娇纵任性的。
这是我第一次觉着自己活过来了,也是第一次想要为一个人做些什么。
人要跳脱往事,需要的其实是认真做一件先下的事。
“沈知,从前我有很多想要而不得的。可自宣宁元年十一月后,我想要的,皇兄都会给我的。”
前世便是如此。
“殿下……世上之事,大多是不得成的。”他一叹。
“本宫偏不信。”
此刻我却没注意到沈知看着在一旁着急踟蹰不敢插嘴的京兆府府尹,眸光微不可见的黯然了。
“罚我吧。”我看着府尹,命令道,“我已领罚。”
府尹嘴角抽了抽,看了一眼公公,道:“这……殿下您……”
此刻外面物议沸然,大多是罚我的叫好声。一时叫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只能陪我将这场戏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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