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我站在S市向日葵幼儿园的门口,等刚上小班的杨小满放学。
我是搬来S市的第二个月才发现怀孕的,那时我的工作和存款根本无力支撑我养育一个孩子,本来下定决心要打掉。
可当我坐在手术室门口,听到隔壁病房传来的一声婴儿啼哭,突然犹豫了,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失去它是什么感受来着?
是难过的吧。
我掉头走了。
杨小满幸运地因为他娘肚子里上一个死去的胚胎降临在这世上,有着跟郑祈昀绝对相像的外貌和截然不同的性格。
有点感□□哭,大多时候是个温暖坚强的乐天派。
就比如现在,他轻轻拍着因为爸爸没来接而哭泣的妞妞,嘴里安慰地说着什么,随手从小口袋里掏出根彩虹棒棒糖来。
时间还早,我按照约定开车带两个孩子去迪士尼玩。
车厢里放着披头士的歌,他们坐在后排聊些毫无逻辑的话,妞妞说:“小满小满,你妈妈好辣!”
我心花怒放,刚想夸妞妞,就听小满说:“不是哦,姥姥说妈妈涂烈焰红唇穿冻肚皮露脐装,是个不听话的妈妈。”
嘁,这小老登不懂时尚。
等到了地方,我去给他们买冰激凌,回来之后他们吵了起来。
我一手牵一个,刚想让他们冷静一下,忽然从人群里听见一阵铃声,熟悉的曲调熟悉的嗓音。
是当初我写给郑祈昀后来被我投进红酒里早该毁尸灭迹了的那首“春风迢迢”。
“感激你不管晴与雨,
同我细水长流共春风十里;
世间苍白光怪陆离,
有人欢呼声起耳边给希冀。”
温存的曲调,在嘈杂人声里显得那么突兀。
我彻底怔愣住,视线穿过人群锁定到一个人身上。
五米之外,郑祈昀牵着一个跟小满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正听着电话四处张望。
我来不及转开视线,目光跟他恍惚对上,我立即牵着两个孩子往反方向走。
身后果然传来一声淹没在鼎沸人潮里的“杨七月”。
尖锐而短暂。
小满回头看一眼:“妈妈,那个叔叔好像在叫你。”
傻小子,什么叔叔,那是差点把你妈搞死的变态爹!
郑祈昀到底没追上来,他以为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我心绪不宁地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圈,去妞妞爸公司底下的咖啡馆里等他接人。
我还在想那首歌的事,旁边的两人已经讨论到让我跟妞妞爸结婚了。
他们这个年纪的单亲小孩总是会在意这件事。
所以在小满跟妞妞抢着喊爸爸的时候,我只是快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妞妞爸还没说什么呢,倒是招惹了另一个人。
“七月?”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郑祁昀。
他愣愣地看着我,又扫视了俩孩子,最后停在妞妞爸脸上。
妞妞爸点头哈腰伸手:“郑总您好。”
他不理会,只是看着我:“我这些年很想你。”
又苦笑:“你结婚了,还有了两个孩子,挺好的,你过得好吗?”
我有些无语,明明他自己也牵着一个。
妞妞爸赶忙把姑娘捞过去:“不郑总,这是我的,小满是七月的。”
他瞬间明了,脸色却不见得好:“七月?谁让你这么叫她的?”
他真是死性不改。
妞妞爸心觉不妙,尿遁了。
之后郑祁昀便一个劲儿地盯着小满看,小满也警惕地看他,一般这个时候他都要开始给自己张罗后爸了。
可他今天却没问。
我怕郑祁昀看出什么,正准备走,结果他说:“你这是找了个跟我很像的人生孩子?”
小姑娘打着哈欠,我让他赶紧带孩子去休息,拽着小满仓皇而走。
结果听见他在身后说:“这是迟雨跟她前夫的女儿,我跟迟雨没关系!”
谁管你!
这天接小满回到家,郑祁昀站在我家门口,地上堆着东西,吃的,玩具,还有一把吉他,是当年被他摔碎的那把,琴身上还有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没有扔。
我拿过吉他想进门,他在我越过他时拉住我的手腕,见我面色不善又赶忙松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冷冷道:“你看我欢迎你吗?”
他把攻势转向小满:“你叫小满?你几岁了呀?”
小满说:“四岁。”
郑祈昀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你爸爸呢?”
小满说:“他喝多之后晚上出门被车撞死又被抛尸让野狗给吃了。”
郑祈昀:“……”
我叹口气:“他不是你的孩子。”
他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想要我的孩子的。”
我什么都没说,砰地关上了门,就听他在门外喊:“杨七月,那你现在单身喽?”
S市距离B市1200公里,郑祈昀以每周一次的频率出现在我家门口,隔着门絮叨一些我不想听的话。
“七月,你不喜欢的那些我都改了,你要不要重新跟我在一起……”
我不管他,看着手里的音乐节邀约踌躇不决。
这些年我转行做了音乐剧,只在空闲的时候去酒吧唱唱歌,也是担心郑祈昀会闹什么幺蛾子。
但现在他都凑上来,除了吵点也没什么危险举动,我实在没必要因为一些过去的后遗症委屈自己,于是同意了主办方的邮件。
他还在门口说个不停。
“你有时打我打得那么狠我都没怪你,你给这么多人写歌却不给我写我也原谅你了,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呢?”
“我把吉他修好还你了,我细心养护了五年,你是不是也应该回馈我点什么?”
我拨了110,回馈他警局一日游。
他跟警察吵起来被带走了,我以为他能消停几日,结果他第二天又来,我再故技重施却不管用了。
——
郑祈昀不知道怎么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那天我排练太晚,他一个电话打来问我要不要跟他吃饭,又无意听见我还没接小满的事,便主动请缨,我还来不及拒绝就被他挂断了电话。
顺其自然吧,纸包不住火的事,郑祈昀又不是傻子。
那天我回到家,郑祈昀和小满在地毯上玩积木,桌上摆着他做的温热饭菜。
我赶他出去,可小满在入睡前跟我说:“妈妈,我想让郑叔叔当我爸爸。”
我无语凝噎,这个心机男。
一个月后,我时隔多年再次登上舞台,有些紧张,往人群中一看,发现郑祈昀和小满挤在人群里正朝我挥手。
那天的演出异常顺利,我沉醉在欢呼声中,总感觉那倏忽而过的十多年时间是一场梦。
主持人在台上感谢赞助方的时候,我跟其他歌手站在一起,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人的身影,结果就听到了那句“感谢郑氏集团磬声传媒的大力支持”。
我顿时忘了鼓掌鞠躬,瞬间明了为何我一个沉寂多年的摇滚歌手还能接到这种热门音乐节的邀约。
我捕捉到人群中那个正在欢呼的身影。
他穿着音乐节的纪念T恤,小满跨在他的脖子上,两人极其相似的外貌,都笑得有些傻。
是因为郑祈昀。
郑祈昀到后台来给我送花,导演叫他郑总。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场,他跟在我后面。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不必勉强吧。”
他嘴角刚抬起的笑又压了下去:“什么?”
“你讨厌音乐不是吗?会让你想起难过的记忆,当初不依不饶真是抱歉了。”
我忍受着他,他何尝不是在忍受着我。
他愣了愣,哽咽着说:“可是我爱你,不是因为那首十一月雨,而是爱你在舞台上的样子,爱你沉醉音乐的样子,只是……”
只是担心我,担心往事重来,覆水难收,担心悲剧再次染湿那个琴房,可尽管他竭力阻拦了,我却依旧以刺伤自己的方式刺伤了他。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看到了的,那天的后车窗里,一个严重洁癖的人徒手去翻那满是污糟的垃圾桶,然后抱着那些散落的纸张,跟着快速离去的车子追了很久,仿佛真的很不舍。
独立创作人杨七月重新在音乐界崭露头角,我接工作前特地确认一番,郑祈昀没再做什么手脚。
我不再限制小满跟他相处,而郑祈昀真摆出一副立志做人后爸的姿态,把小满一根头发丝都照顾得周到。
十一月的末尾,我去接小满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他被人接走了。
我以为是郑祈昀。
老师自责地说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先生,自称是小满的爷爷,跟小满长得有点像,司机开着辆库利南,就没怀疑是陌生人。
接着有电话打来,自我介绍是郑祈昀的父亲,邀我回B市一叙。
到了机场有人来接。
郑孟承跟他儿子一样坦诚:“不管你和祁昀怎样,我都要把小满接回郑家,补偿你随便提。”
我还没开口,郑祈昀先踏进了门。
他拉着我的手说别怕,又让我跟小满回车里等。
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吵嚷声。
“那是你儿子!”
“那是七月的孩子!”
这么两句。
小满晃晃我的手:“妈妈,郑叔叔是我爸爸吗?”
我苦笑:“你改天可以问问他愿不愿做你爸爸。”
小小的人扑进我怀里:“我永远只有杨七月一个妈妈,我不要离开你。”
郑祈昀带我们回爱町公馆就离开了,说让我们休息一晚再回S市,还说莫里莎公园有冰雕,我们可以玩两天再走。
当初二百万违约金说拿就拿的人这会儿连住酒店的钱都没有了。
时隔五年再次踏进这座宅邸的门,接我的人依旧是沉默寡言的管家。
他头发白了点,竟然有些哽咽:“杨小姐。”
屋子的布置都没有变化,那架施坦威重新蒙上防尘布,路过书房时我被桌面上的一个相框吸引。
拿起一看,竟然是那首被撕碎的“夜桥”,被粘合好装进相框。
郑祈昀真的很喜欢翻垃圾桶。
晚上我和小满在客卧睡,凌晨的时候有人推开了门。
郑祈昀走到床边,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摸什么易碎品,随后我就听到了细细的哭泣声。
他离开了,我听着外面下了一整夜的大雪,雪声沉重得让人睡不着。
岑言知道我回了B市,张罗着我们野百合几个再回驰乐酒吧做一场演出。
我欣然同意。
我没带乐器,不知谁跟郑祈昀透露的,他转天送来一把琴,价值数十万,琴身上刻着我的名字,还有一个爱心。
他这会儿又有钱了。
小满看着那琴呵呵一笑:“哇,好漂亮的一把吉他,郑叔叔对妈妈真好。”
管家惜字如金地帮腔:“好琴。”
原来是他们。
我和岑言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唱乐队原来的那些歌。
当日来了不少多年前的粉丝,在现场听得泪流满面。
我也有些唏嘘,跟岑言他们喝了不少酒。
岑言问我:“你又跟郑祈昀那个变态在一起了?”
我摇摇头,心里发苦。
他笑:“他今天怎么没来?你不在这些年,他经常来这里,我来驰乐十回有六回他都在那里坐着,他有一回喝醉了还是我送回去的,抱着我哭。”
他指了指一个卡座,我呵呵一笑:“是嘛。”
我又回去台上,郑祈昀赶在最后一首歌结束之前来了。
我拨了拨弦,在十一月的最后一日,唱了那首“November Rain”以作告别。
我问郑祈昀:“你喜欢这首歌吗?”
他说:“喜欢你。”
大家在起哄,我背着吉他往外走。
郑祈昀让我上车,我醉醺醺地甩开他往前走,他又追上来要牵我的手,拉扯间我们一起摔进了雪地里。
他赶忙将我拉起来,前后左右看了我一遍,揉揉我的手,塞进一幅厚厚的手套里。
他在我身前蹲下:“上来,我背你走。”
我有些想哭,不客气地扑在他的背上。
他背着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的方向走,冬夜的街道安静极了,只剩下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在雪地上。
我紧搂着他的脖颈哭诉:“郑祈昀,你对我不好。”
“嗯,我混蛋。”
“你毁了我,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是大明星了……”
“我那时太自以为是了,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了你很久,而舞台上的杨七月太耀眼,我总自私地想把她藏起来。”
“你这个变态!”
“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如果你愿意,我就做台下为你鼓掌欢呼,在你耳边打气给希冀的那个人。”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如果我再伤害杨七月,就让我被车撞,被抛尸,被狗吃,黄沙盖脸,尸骨……”
我捂住他的嘴,他拿开说完了:“尸骨不全。”
我看着他那只眼睛,那么黑的瞳仁,好像装得下整片星空,此刻却只映着我的脸。
我掰过他的脑袋,对着那两瓣嫣红的唇咬了下去。
S市终究是没能回去,郑祈昀直接让人把东西都搬了过来。
家里的琴房重新打开,冬日的阳光泼在琴键上,终于不再是单调的黑白颜色。
我同音乐公司签了约,兜兜转转竟还是跟之前那位米经纪人。
签约之前他紧张地再三提醒我:“你想好了?真想好了?五年呢,你家里人同意吗?”
我叹了口气:“米先生,是您主动签的我。”
他嗫嚅着:“你家里那位那么麻烦,要不是看你形象好还有才……”
我签完笑着跟他握手:“合作愉快。”
签约后的第一个演唱会是在一个小型体育馆里,人不多也不少,是那几场音乐节积累起来的粉丝,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上台前郑祈昀看我紧张,突然遮住我的眼睛亲吻我,我察觉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丝凉意,重获光明时发现是一枚戒指,镶着那颗橙红火焰。
“喜欢吗?”他问。
我点点头:“什么时候去的。”
“六年前,早就想给你了,杨七月,祝你前程锦绣,明媚如初。”
他拥我入怀,我在他耳边唱起那首《春风迢迢》。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舞美、乐队、调音,春风沉醉,午夜星河,一切一切都很完美。
于是在最后,我坐在钢琴边,省去所有伴奏,只留一束灯光,看着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郑祈昀,许下那个诺言: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相遇,有些美好,有些伤痛,生活就像怪味糖,但酸涩褪尽之后,甜蜜会涌现出来。”
“郑祈昀,感谢你在多年前的那场雨中推开了驰乐的门,我往后余生依然愿意与你共舞,这首歌送给你,《伴你一世匆匆》。”
全文完
岑言的故事请看另一篇《冷雨夜》,是一个bl第一人称短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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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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