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找到你了

次日五更,秦时安便起身盥洗。

她提早换上了林府婢子的打扮,未施粉黛,只用清水洗了把脸,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他人若不细看,只会当她是个随自家小姐参加诗会的侍婢。

有了上次家宴的教训,秦时安不敢等青梅和杏儿两个丫头来催,见天际泛起霜色,便提前出了院门。

果然,林宅大门前早已候着数辆马车,她一眼辨出林汐的车驾,方要上车,只听车中的女婢开口道:“大夫人叮嘱了,和鸣楼里的规矩多,还是要多听秦姐姐的话,她虽然今非昔比,可好歹也曾是上京官邸里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姑娘……”

“哟,这才几天,林家上下便改口成秦姐姐了,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汤?我瞧着用不了多久,我林汐儿怕也改姓秦了!”

“小姐莫要耍性子,那和鸣楼的中秋诗会,历年邀请的都是京中勋贵,要不是秦姐姐的面子,我们六品官宅小户是去不得的,机会如此难得,小姐莫要将汴县惯养的做派拿到外头去,遭人耻笑。”

“汴县怎么了?京郊也是京,六品也是官!要不是为了见一面贺小将军,我才不去什么狗屁诗会。”

秦时安无奈笑笑,心想这贺琰的确如传言般声名远扬,去和鸣楼参加诗会的姑娘里,有半数怕是因他而去。

天际泛起霜色,秦时安提着点心篮,撩起马车的车帘,笑着向表妹林汐点头招呼。

今日的林汐着一身金缕翠云裾,外披赤色芙蓉披风,往日的银冠马尾也改成了俏皮的流云髻,妆容虽不至浓艳,但在眼角和眉峰这些细节处都下了功夫。

可妆容虽然精细,双目中却布满了血丝,想必是为了梳妆,起了个大早。

车厢宽敞,林汐和婢子莺儿坐在最里面的位置,秦时安选了左侧靠窗的座位,刚要坐下,一把短匕闪着寒光,从林汐的袖口掷出,啪的一声扎在了秦时安身旁的松木小几上。

就连林汐身侧的莺儿也被吓怔了神,缓了好一会儿才慌乱起身,将小几上的短刀拔了出来,递还给林汐并质问道:“小姐真是胡闹,快向秦姐姐赔个不是……”

只见林汐面无表情的接过那把短刀,在指尖熟练的玩转着,目光越过莺儿,看向秦时安道:“我不喜欢跟别人挤,你去坐后面那辆马车。”

秦时安本就对这个喜怒无常的表妹多有无奈,听她驱赶自己,忙不迭地应了声:“好嘞。”便提着点心盒脚底抹油的退了出去。

而后面那辆马车上执鞭的小厮有些面熟,秦时安上前一瞧,惊讶道:“是你?”

此人正是那日为自己去贺家送信的福子。

他见秦时安认出了自己,麻利的为她撩开车帘,点头应道:“车上装的都是大夫人为京中官眷们准备的礼品,秦姑娘将就挤挤吧。”

秦时安往车厢里看了眼,果然全是用上好的丝绸包裹起来的礼品盒子,心想这陆氏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点京中官眷的机会,想必后面那几辆马车,装的也该是林府的“诚意”。

“对了,今日起的早,我带了些点心在路上当早点,这么多我也吃不下,你拿些吃吧。”

福子见秦时安执意要给,盛情难却,推搡着接下,道:“姑娘可否等一等在下,家中妻儿没有吃过这等金贵物,我去给她们送下些。”

“那就多拿些。”秦时安打开点心盒子,只留了两块榛果酥,剩下的连同点心盒子一股脑的推进了福子手中,心想这小子是个顾家的,能将妻儿放在第一位,定是个能靠住的人。

可福子回来后,脸色却白的吓人,秦时安只当是今日赶路起早,下人们四更天就侯在府中,怕是都没有睡好,并未多想。

启程后,马车为了将就随行的下人,驶的缓慢,而秦时安的马车与前面的车队渐渐拉开了距离,几度脱离。

尤其是行至山林拐角时,前面的车队便会隐匿在仍然葱郁的桦木之中,唯剩自己的马车在郊野的山路上独行。

秦时安攥着手中的帕子,不安的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发现一直在前随行的景昭,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一路与她并行。

他见她蹙着眉头探窗张望,不禁笑着打趣她道:“再探头,小心被鹰叼走了。”

秦时安朝他翻了个白眼,放下了车帘,终于缩回身去,但方才的不安也在看到景昭的那一刹一扫而空。

今日她去诗会的目的,除了要让林汐与贺琰见上一面,还要将景昭送还给贺琰。

她答应了贺琰,要用景昭的“人”换父兄的安全。

可方才心头那一刹的安心,让自己莫名对车外的男人生出一丝不舍。

她竟然对他生了“不舍”。

“这个得还给秦姑娘。”

秦时安怔神之际,驾车的福子撩开车帘,向她递进一件小物,秦时安定睛看,竟是那日为了给贺琰送画,打点给福子的那对耳坠。

“那日的水墨只送出去一幅,另一副男子小像并未送出,所以秦姑娘的礼也自当退回。”

“没送出?”秦时安偷瞥了一眼窗外的景昭,见他并未在意他们二人的交谈,便撞着胆子低声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小的那日当值,扫洒时不小心将画像沾了水,画毁了,又对这副翡翠坠子生了贪念,故而没有告诉姑娘,可今日拿了姑娘的点心,心中实在不安……”

秦时安接着山林中细碎的日光,瞥见了福子耳垂上撕裂的血痕,虽已结痂,但伤处足有半寸,漫至耳根,一瞧便知是外力所致。

见惯了后宅手段的她,心中猜测她向贺府送画的事,该是被人发现了。

但近日并未有人找景昭的麻烦,想必那些夺了画像的人,大概也猜不透那画像的深意。

秦时安并未戳破福子蹩脚的谎话,而是顺着他的话,推辞道: “哪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你既喜欢,便留着吧。”

“这如何能行?”福子仍未收回捧着耳坠的手。

秦时安将伸进车厢的手臂推搡了回去,道:“时安虽有外祖母关照,可外祖母毕竟已近耄耋,我一个落罪的外姓人,不知还要在林宅躲上多久,外祖母在一日,我还算半个林家人,若外祖母……”她话音一顿,“所以,这点东西你拿着,就当时安在这座宅子里给自己买一份心安。”

福子听罢,这才没有回绝。

山路崎岖,秦时安颠簸在车厢内,心绪杂乱。

原来,贺琰肯见她,并非因为景昭,而是看懂了她在另一幅水墨之上,添画的几笔小心思。

西南边陲峰峦上添画的那只鹰,是她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心想即便景昭的画像出了问题,也能用这只鹰引起贺琰的注意。

但她画的隐晦,却没想到,他真的读懂了她。

……

车队到达和鸣楼时,不过巳时。

秦时安特意早来,为的便是避开号称“京麓四美”的几位老熟人。

所谓“京麓四美”其实是与秦时安同在京麓书院读书的四位同窗,这几人生的不仅貌美,父亲又同在内阁谋事,位高权重,且都是家中嫡女,对外行事端庄守矩,私下却自成一派,对家中官阶低微的同窗欺凌打压。

秦时安品貌出众,课业在书院历年会试中又是翘楚,再加不爱与凌弱者为伍,所以没少受这几人的欺负。

但念在父亲刚刚提拔进户部,根基不稳,在朝堂上又偏偏得仰仗这几位同窗的父亲,所以书院里受过的委屈就算再晦涩,秦时安也通通咽回肚里,不对家人吐露半分。

可即便来的甚早,林家的车马还是迎上了一位秦时安并不想见到的人,范琳琅。

要说这些年里,欺负她最狠的无疑是首辅之女薛若芙,那么这个范琳琅当属薛若芙的军师。

此人不仅写的一手好词,还善于模仿他人字迹,一年前,曾偷偷将她交给先生的课业换成了足以颠覆朝纲的禁文“世人哀”,若不是书院的韩太傅力压下了此事,估计父亲也会受到牵连。

秦时安悄然放下车窗的幰帘,让福子将马车绕到了和鸣楼的后门,仓促混了进去。

今日之行,她无心诗会,只想从贺琰口中探到父兄的消息,待林汐与贺琰相见后,便打道回府。

可她刚从后院绕进来,便见林汐身侧的莺儿神色慌乱的寻她而来。

“秦姐姐,汐儿在前院与人起了争执,您快去瞧瞧吧。”

…….

秦时安随着莺儿快步赶至前院,发现林汐儿正指着地上一对摔碎的砚台,呵斥道:“这可是岐南麻子坑出产的焦石砚,石质坚韧,研墨不滞,一砚难求,你说砸就砸,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赔得起。”

被林汐儿呵斥的姑娘正是范琳琅。

林汐儿上的是林家的私塾,并不知站在她面前的姑娘是何身份,只觉对方路过时,好似故意扫落了自己送给宋姑娘的砚台,还一脸嘲冷,心中自是不忿。

可对方听罢,不仅没有被林汐儿的话吓退,更是拎起裙边,用她的镶金登云履在那砚台上踢了一脚,弯唇浅笑道:“这种砚,给我家库房的下人用都嫌糙,你们林家竟还当做宝贝送人,”说罢,转头朝收下林汐砚台的宋姑娘挑眉道:“宋姑娘,林姑娘送你的砚台的确是我摔坏的,但你确定宋大人喜欢用这种无名的糙墨吗?”

那宋姑娘同在京麓书院读书,知道范琳琅不是能惹的主儿,见势头不对,不再可惜地上已经摔碎的砚台,转身离去。

林汐见方才还一脸荣获至宝的宋姑娘,此刻却因一个外人挑拨,弃她而去,自己杵在原地,倒变成了笑话,不由愤懑道:“你别走啊,明明是宋夫人点名要的焦石砚,我母亲花了重金才从岐南的砚商手中收来的……”

此言一出,那范琳琅便似掐到了蛇的七寸,面色更是嚣张了三分:“林汐儿,今日是上京一年一度的中秋诗会,你却在此替你家父贿赂朝臣,我要回府告诉爹爹,参你父亲一个‘行贿‘之罪!”

巳时过半,和鸣楼的前院亭廊处已聚集了不少京中勋贵,其中不乏许多已经收下林家面礼的世家后辈,听闻此话后,纷纷返至林汐身侧,将收下的小礼放回了她脚边的青石砖上。

一时间,林汐身侧堆积起了满满一摞汴县的特产以及不少古玩字画。

范琳琅挑衅的垂手翻拣,讥笑道:“虽没几个值钱的物件,但这些’礼品‘便是你林府行贿的罪证。”

林汐年方及笄,一直锦衣玉食养在汴县,平日里崇武,鲜少参加诗会这种雅集,向来耿直的她听不懂这些上京贵女们话里的深意,更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莫名针对自己。

而站在远处的秦时安却品出了范琳琅的意图。

这个范女生了一双势利眼,识人之前定会将对方的家底官职抖落清楚,三品以下官员的家眷,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而今日,她却能准确无误的喊出林汐儿的名字。

分明就是冲着林家而来。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碎砚台只是幌子,借此逼她秦时安现身才是目的。

可她来和鸣楼的消息只有大舅母陆氏知晓,而陆氏也绝不会傻到在诗会上故意让人揭露她的身份,虽然圣上免了她的流放之刑,但公然在外抛头露面,对随她一起出行的林家,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可现下当着这么多京中世家官眷的面,被范琳琅拿了短处,若任她将事情闹大,让林家被冠上公然行贿的罪名,这趟上京之行可就得不偿失了。

秦时安一番权衡下,心想对于林家而言,收留罪臣之女的名声固然不好听,但“行贿”这顶帽子着实更重。

而如今的自己,又偏偏寄人篱下,仰仗林家才得以保命。

她若站出来,便顺了范琳琅的意,早有预备的她们,不知今日会如何羞辱身为罪臣之女的自己,倘若她不站出来,表妹林汐又该如何面对这场本该不属于她的无妄之灾。

如今的自己仿佛冬日里结了茧的虫,以为一身厚茧能让自己扛过这场寒凉的冬雪,可偏偏有人拿着刀子,一下又一下,划开了她最后的体面,残忍的逼她面对这场看不尽的严寒。

秦时安无奈的垂首,心间漫过万千思绪。

再抬首时,终是换上了和煦的笑颜,甚至还覆上了一层虚假的故友重逢之喜。

她破开人群,端手笔直的向前走去。

“范姑娘误会了,这些东西是林夫人以明宣伯的名义,赠予此次诗会的彩头而已。”

秦时安音色温婉,却狠狠打破了范琳琅光天化日下莫须有的判词。

对方抬眸,二人目光相撞,好似巨浪拍岸。

范琳琅也不再执着于林汐儿,如释重负的讪笑道:“找到你了,秦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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