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

湖水没过口鼻的那刻,相较于刺骨的冰凉,秦时安更有一种暂时解脱的撕裂感。

日光被幽碧的湖面折射成数万道阴寒的刀,扎向自己跌落下沉的身体。

可水中突然闪现的人影,让自己的胸腔中骤然吓吐了一口气,幻化成无数白色的气泡,飘摇着升向湖面。

隔着幽暗的湖水,她辨不出此人的相貌,只见他从胸前掏出一把匕首,先是切断了二人手上的粗绳,拨开了她的身子,朝她身后的林汐儿游去。

正当秦时安以为此人是来搭救自己时,对方竟游至林汐儿身后,圈住了她的脖子,拿刀捅入了她的胸腔。

一刀又一刀,仿佛在释放心中的仇恨。

秦时安惊恐的瞪大着双目,在彻骨的湖水中胡乱挣扎,可不会水的她,越是用力挣着四肢,身子越是沉得厉害。

眼前唯剩的微弱天光,被林汐儿身上迸发出的暗红彻底遮挡。

恐惧和窒息感,让身体仿佛灌了泥浆,她拼命的睁开眼睛,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扭曲混沌。

难受至极,却又无能为力。

正当绝望,头顶处忽而出现了一只修长的手臂,破开了挡住了天光的腥红,扯住了她肩头的衣衫。

有力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腰脊,似有一阵猛力,将她推向水面。

待到秦时安吐出呛进肺腔里的水,从湖岸上清醒过来时,贺琰正替她拍着背,面色焦急的凝她道:“你若再不醒,我可要把整个太医院都搬过来了。”

“汐儿呢?”她欲挣扎着起身,却被贺琰轻按住肩头。

“节哀。”

秦时安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她扯开贺琰在她身上披盖的外袍,起身扫视周围,发现几名衙役正清退着看热闹的人群,除了身边几位替她施针的太医,不远处的湖岸上摆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正是林汐儿。

秦时安踉跄着跑过去,面色僵滞的跪在了林汐儿的身旁。

只见她脸色已经死灰,那身为了见一面贺琰特地换上的翠云裾早已被血染的看不清本身的颜色。

贺琰追来,再次在她肩头盖上了自己的外袍,道:“是仇杀,你莫要再着凉。”

秦时安转头看向躺在林汐儿身旁的那具男尸,竟是福子,她突然回想起水中行凶的画面,那男子的身量的确与福子如出一辙。

可是,福子为何会杀林汐儿?

她猛然起身,睁目环视四周,“她们呢?那些杀人凶手去哪了!”

今日若不是薛若芙将她二人投了湖,怎会让恶人得了手去?

午时已过,风带了凉意,秦时安一身**的布衣贴在皮肤上,被冷风一吹,双唇也泛起霜意。

但她仿佛感受不到寒冷,神色麻木的围着那片空地打转,嘴中不断叨念着:“该死的人不是汐儿……”

发髻散落,厚重的乌发粘在她单薄的背上,发梢不断滴落着水渍,将那件松鹤薄氅浸的狼狈。

贺琰悄然靠近,挡在了她的面前,止住了她茫然乱走的脚步,他伸出双臂,轻轻攥住她的双肩,柔声安抚道:“时安,今日之事,只是林家的一场仇杀,我知道薛若芙今日行事有失,但以你如今的身份,想要在她身上讨个公道,怕是要伤及自身……”

“贺公子的意思是,薛家是京城高门,哪怕做了恶事,被欺凌的小门小户,负手反抗前,也要衡量一下自己翻越那高门时,会不会摔个粉身碎骨?”

秦时安抬首,水眸澄明,似乎能映照出这世间的丑态。

贺琰迎着着双眸子,没等开口,他搭在秦时安身上双手被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打掉。

他抬眸,怔在原地。

那位一直躲着他的故人,此刻竟毫不避讳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景昭满身湿漉,手臂上却搭着一件不知从哪弄到的干爽披子,当着贺琰的面,将秦时安身上的那件松鹤外袍扯下,丢在了地上。

又抖落开那件干爽的披子,为她裹住了身子,细心的将她背后湿漉的乌发轻轻拿出,散开在披风之外。

收拾好一切后,转头朝贺琰施了一揖,淡笑道:“我家小姐今日受了惊吓,多谢这位公子的照拂,奴先带小姐回去了。”

秦时安被景昭用力的掰过肩头,臂力大到险些将她晃倒,幸而揽在她腰后的手掌托着,才稳住了身子。

“站住。”身后的贺琰低声喝道。

秦时安身子一颤,心想这下糟了,贺琰定是认出了这个债户。

却没想到,贺琰接下来的话是说给自己。

“秦姑娘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偏袒薛家,而是为秦姑娘着想……”

话未说完,却被景昭突然打断道:“公子的意思我家小姐自然是明白的,但我们与公子不同。”他侧首对上秦时安的眸光,泼墨的深瞳中晕染着不明的情绪,“我们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秦时安瞥见贺琰面色一僵,竟没有再开口。

景昭的话没有错,他们本就一无所有,又何惧与权贵相争,倒是贺琰那种浑身生满金色羽翼的世家,任何一场战役,无论胜败,都会损及自身。

……

本是团圆月,林汐的棺椁却在陆氏数次的昏厥中,于灵堂中摆了七日。

而这七日,秦时安不仅没有资格去追悼,反而被锁进柴房反省。

在陆氏的眼里,似乎秦时安才是那个杀了自己女儿的刽子手。

秦时安抱膝缩在堆满木柴的角落,景昭也被一同锁在此处,二人身上仍然穿着那日坠湖的衣衫。

衣服虽然干了,但却被柴房里的灰屑污的不成样子,若换作以前,秦时安身着脏衣,是无法入睡的,可如今,不知不觉早已惯了自己邋里邋遢的样子。

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

“福子起初要杀的人,是我。”秦时安突然开口。

“为什么这么说?”倚在墙角小憩的景昭蓦地睁开了眼。

“本该要死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林汐。”

“为何?”

“因为能够遣动福子杀人的,一定是得是福子信任和畏惧的人,所以,八成是我的两个舅舅,而我的舅舅,又怎么会买凶杀他的女儿。所以,那日,福子要杀的人,一定是我。”

“可为何又转头杀了林汐呢?”

“福子若杀了我,是要被灭口的,而他住在林宅的妻儿,我舅舅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猜,那日我们出发前,舅舅就已经给他的妻儿喂了药,福子并不知他的妻儿也会被灭口,那日的我,偏偏没有用早膳,出门前带了些点心,分了福子一些,福子觉得是些稀罕物,临行前又折返了回去,说是给妻儿拿些尝尝,许是在那时,被他窥见了真相。难怪他返回时,我见他面色不好,还以为是他起的早,缺了觉。”

阳光透过窗棱,在屋□□出一道道金色丝线,投在秦时安的身上,凌乱却蓬松的发丝染了金,衬的她一双净瞳愈发精亮。

人被关在一个地方久了,思绪就会变得清明,有些容易被遗漏的细枝末节就会在某一时刻被穿成线,原本模糊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景昭一手支额,顺着秦时安的话道:“林汐遇害的那日,回府时,我看到两具尸体被裹了草席,从林宅的侧门抬了出来,我偷偷前去盘问,得知那两具尸体,是福子的妻儿。”

“你可曾问过他妻儿死的时辰。”

“卯时死的。”

“那便对上了,我们是卯时后出发的,若那一日,我没有分给福子点心,他就不会折返回宅,也不会看到妻儿被毒死的场景,便不会对我的两个舅舅心生恨意,和鸣楼后院湖中,死的人也会变成我。”

秦时安说罢,不由将自己抱的更紧,言语中却不再有恐惧,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涤荡后的平静。

“舅舅为什么要杀我,福子为何会埋伏在湖心亭下,他怎就知薛若芙一定会将我和汐儿推下水,那四个丫头又如何得知我会去参加诗会,难道这一切,看似巧合,其实都是密谋好的?若那日福子得了手,我这个唯一身在牢狱之外的秦家人,便会悄无声息的死于失足落水,父兄也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秦时安感觉身上冷得厉害,哪怕挪移到了唯一的一处阳光下,还是冷的打颤,她脑中思绪杂乱,忽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下去。

景昭眼疾手快,伸掌托住她的侧脸,这才发觉对方面色潮红,脖颈处的温度竟比自己的掌心还烫。

“喂。”景昭托着她的脸,缓缓放在自己的膝上,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问道:“你怎么回事?该不会落水回来受寒了?你这身子骨是琉璃做的吗?如此金贵,一碰就碎。”

秦时安伏在他的膝上,拧着一双柳眉,声音好似棉絮:“阿昭,我难受。”

本来想趁机多嘲她几句的景昭,被这声软弱无骨的娇音险些酥麻了脊梁骨。

“我去踹开门,让青梅给你熬些药来。”景昭欲起身,却被秦时安拖拽住了臂肘。

“她们巴不得我死,谁知道熬的药里有没有毒,受了些风而已,我歇一晚就好了。”

秦时安不肯撒手,景昭只好坐了回去。

“阿昭。”

“嗯。”

“你今日说,我们一无所有,我并不觉得,因为我们还有彼此呀。”

景昭闻言垂首,见她伏在自己膝头,浅笑着看着自己。

往日梨花映雪般白皙的面颊,此刻若染了露的海棠,鸦睫之下,湿气淋漓。

景昭覆在地面的掌心徒然收紧,忽而感到自己的呼吸莫名杂乱,扭头将视线移向窗外。

“我以后再也不会卖你了。”秦时安阖起双目,嘟哝道。

“怎么?你还想把我卖了?你穷疯了吧?”

“等我为我爹翻案,有了钱,要助你脱奴,举你入仕,好好报答你。”

窗外高空碧蓝,一朵流云被风吹过,遮了日光,逼仄的柴房顷刻暗淡下来。

景昭听了她的话,不禁笑出了声,若被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落逃的死囚,不知还会不会心无芥蒂的扶在他的膝头小憩。

于是,佯作欲求不满道:“报答?不该是以身相许吗?”

“以身相许……”秦时安阖着目,双眉再度拧起,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须臾后,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是不行…….”

“秦时安!”景昭脸上蓦地腾起一阵暖热,“你烧糊涂了。”

话虽如此,他胸口却不受控的起伏,胸腔内似有万千鼓槌敲的心房铮铮作响。

“我想起来了,”秦时安睁眸,“那日跳入湖中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见景昭不答,秦时安歪头,“还是贺……”

“是我!”景昭抢过话头,似孩童哄抢心爱的玩具。

“你可给我记好了,别弄错了恩人。”

秦时安缓缓闭上眼,留下一抹笑意。

“我记下了,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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