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说你带了个阉人回来

临近酉时,天色将晚,林府书房门前,扫洒的小厮正在院中清扫着北风撩落的枯叶,见离去不久的贺小将军再次折回,忙颔首上前询问:“贺将军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林大人在将军离去后,便出门邀友了,是否需要小的前去追回?”

“不必了,”贺琰摆了摆手道:“我只是落下些私物,拿了就走,你去忙吧。”

那小奴听罢,便转身做活去了。

贺琰踏入书房,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砚台旁的一摞宣纸上。

今日他来林家,原是父亲特意叮嘱,要他亲自将陵水水患难民名册交在林员外的手上,由林员外誊写一份后,再由自己将原册带回。

贺琰虽不知这份名册有何讲究,但临行时父亲再三叮嘱,陵水难民名册乃朝廷施行清田的伊始,断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以免耽误新政的推行。

而此刻的桌案上,却铺着林员外誊写后,毛毡上浸染的“洇墨”。

“洇墨”虽只是些字迹模糊的残墨,但若被有心人仔细辨别,也能从残墨中识出几户难民的名字。

贺琰蹙了蹙眉,他早知这个林员外心思粗笨,若不是此人偷偷拜于衡王门下,甘作衡王在户部的鼠蚁,父亲才不会看在衡王的面子上,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幸好自己留了心,折返查看了一番,这才险些酿成大错。

他欲拿起桌上的毛毡丢入香炉,却无意瞥见香炉盖子与炉身之间是错开的。

可他走时,分明记得这香炉盖子是关上的。

好似有人想先他一步,烧掉这份毛毡。

贺琰心头一怔,继而装作无事般,将本该伸向毛毡的手转向了案台悬挂的狐鬃笔上,故意谎称道:“险些忘了拿林大人送我的这件宝贝。”

说罢,用余光撇了眼屏风之后,缓缓踱去。

却在出门后,立马侧身蔽于廊柱后,并抬臂对随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倒想看看,这房中到底还有谁,对这份名单也感兴趣。

果然,离开不过须臾,书房中便传来一阵窸窣。

贺琰眼疾心快地从侧窗飞入,却见室内空空,唯有几只麻雀,站在梁上啄食,发出几声叽喳。

身旁的随侍朝他道:“或许是主子太过敏感了。”

贺琰扫了眼内室,这才卸了警惕,将桌上带有名单残墨的毛毡投入了火中,待到焚尽,这才离去。

******

几场秋雨后,后院的花草渐露萎靡之态。

秦时安被暂时安排在西北角的一间客院中,虽然屋子做了简单的清扫,可院中的杂草却无人肯俯下身子为她打理。

疯长了一个盛夏的草木,被秋雨一打,在地面上缠成一坨,将青砖铺就的地面遮得严实,光是看着,就没处落脚。

屋中扫洒的下人见秦时安入了院,干脆将手上没干完的活计全扔给了她,虚晃的行了个礼,便一股脑的撤走了。

留秦时安茫然的伫在院中的杂草里,无措的攥着双手。

跟在她身后的景昭,反倒像回了自己的宅子般,从屋里拖出一把躺椅,置于院中,翘着二郎腿枕臂仰下,晒着日头笑的爽朗:“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哟。”

秦时安瞥他一眼,平静的驳道:“以前的我不是凤,如今也不是鸡。”

“对对对,我忘了你不是鸡,而是一只只会哭的红眼兔子。”

“……懒得跟你费口舌,我怕跟你这种人说多了嘴里染疮。”

秦时安扭头不再看他,转身去了西墙下,撸起袖子,俯身薅起墙角的杂草。

景昭勾唇笑笑,叉着双臂躺在榆木摇椅上,阖起双目,开始回想方才在林员外书房案台上扫见的那张墨迹。

林府所用的纸张是户部为官员统一派发的黄棉纸,这种纸张厚实且防蛀,所以即便林员外誊写时力透纸背,光靠浸染的残墨也辨不出几个字迹。

他观摩许久,也只在毛毡的墨迹中瞧出了末尾处的几笔日期,好似是七月十五。

可在这之前,他偷听到了贺琰与林员外的谈话,二人提起这份名册是陵水郡被淹十二县的难民名单,而水患发生在八月汛期,这份名册的详注上却标着七月十五……

水患未发,被淹的田地却已拟定,难不成这份受难名册是司天监的预言不成?

秋阳苍白,敛收夏意,将少年的鸦睫垂落成一片阴影,打在微阖的狭长双目上。

“七月十五,倒真是个鬼差作乱的好日子……”景昭唇角浮现起一丝锐利的冷笑。

微风掺杂着秋雨后青草的淡香,萦绕在不算宽敞的小院里,黄叶低垂,挂在窗棱。

景昭在秦时安窸窣的拔草声和秋阳吝啬的暖意里,沉沉睡去……

抬首间,他的身体再次被朱红色的万丈宫墙围起,身着绯色朝服手执笏板的百官,面无表情的从他身体里穿过,在他的脚镣下,踩出了一排排血色脚印,腥臭且黏腻。

惹得他脚下一滑,摔进了草长莺飞的燕山之巅,脚下的血泊疯长出青草,一位身着雁蓝色锦服的少年高喝着向他策马而来。

那少年在他身侧勒缰,下马跪礼,左手的紫金乌石手串被山顶的春阳映的刺眼。

他俯身冲少年的肩头挥了一拳,故作生气道:“阿琰,无人的时候不许跪我。”

那少年抬头,起身回踢了他一脚,二人笑闹着扭打在春日的山顶。

他们奔跑着,年轻的身体上却忽然生出了铠甲,坚硬尖锐的鳞片割伤了对方的皮肤。

二人沉默的对望,对面的少年开口道:“大褚无战事,景家军为何还要没日没夜的操练?”

“自保。”景昭撑起一身重甲,眺望山间熙攘的云雾,“阿琰,我想弃武从文了。”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被折了数次的纸笺,塞进了身旁少年的手中,“偷偷写的,怎么样,我景云骁能不能拔得今年新科头筹?”

贺琰打开那张被他折成了拇指大小的纸笺,透过狼毫书写的小字,细辨出是一篇精妙的策论,铅华洗尽,珠玑不御,字里行间皆是满朝文臣所不敢言说的民愿。

他五指收紧,纸笺在他掌中团皱,少年的音色中带着疲惫:“你身为景家唯一的嫡孙,竟真的愿为那‘鸟尽弓藏’的皇权,放弃祖祖辈辈在战场上搏下的功勋,断将门之骨,走上文臣之路?”

景昭在山巅垂眸,看着山间的鹰隼盘旋在云海之中,豁然应道:“不为皇权,只为百姓。”

再抬首时,贺琰看向自己的双瞳却徒然变红,脚下的青草枯败,聚起一道道布满厚苔的高墙,飞雁抖落成一盏盏血烛,碎石生出刑狱的铁索,将他一身血甲攀缠得粉碎。

昔日的挚友讪笑着,抓起他因受刑而早已无法抬起的右臂,句句诛心:“景云骁,你不是要科考吗,那我便废了你的右手,让你下了地狱,也握不起笔墨。”

千钧之重砸向他血迹斑驳的右臂,揪心的疼让他从梦中惊起……

景昭长吁一口气,望向四周。

幸而夕阳刚好,雀聚檐角,还有西墙下的那个傻丫头,正笨拙的拔着秋草。

没有血色刀光,没有亲人的尸臭,更没有牢狱中那个不堪受辱几欲叛变的自己。

他侧头看向西墙下的身影,见秦时安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小铲,费力的抠着砖缝里的草芥,挽起的袖口下,一双藕臂被秋蚊叮的狼狈不堪。

他枕着双臂,望着长空道:“你左脚处有几株拂冬,这种杂草遇火扎根,遇洪蓄津,你若不先铲了它们,怕是铲到明年冬日也铲不完。”

“拂冬?”秦时安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左脚脚踝处,果然在一片泛黄的秋草中发现了几株依然茂挺的茎叶,顶端仰着几簇鱼尾般的白绒,在茫茫秋败中昂首着。

她不由重复着景昭方才的话头,嗫嚅道:“遇火扎根,遇洪蓄津……”稚鹿般的水眸中闪过一丝惊奇。

世间竟有如此刚硬的草芥。

这时,院门口快步走来几个婢子,手中端着漆亮的木盘,盘上放置着衣物点心等杂七杂八的物什。

在几位婢子身前打头的,是一位身着驼色弹墨交襟的妇人,看年纪与二舅母房里的柳娘相仿,但面容却比柳娘素净,单是一对金镶玉的耳坠子就比柳娘那一身的银饰值钱不少。

秦时安心中霎时明朗,想必此人该是大舅母房中的孙娘了。

昨日她被二房推出去,“抢了”大房表妹的相看,今日大舅母刚从寺庙请愿回来,便遣了婆子来她的院子。

那一脸来势汹汹的架势,想必是为昨日之事,跟她清算来了。

该来的躲不过,若她想在这林宅的屋檐底下躲难,就要双手接住这些无中生有的麻烦。

秦时安忙放下手中铲子,起身理好袖口迎了上来,双手端在腰前,端正规矩的颔首行礼。

方要开口,却被孙娘争了先,皮肉僵冷的朝她问罪道:“听说秦姑娘带了个阉人回来?”

一语落罢,檐上的鸟雀好似识得这婆娘尖锐的嗓音,扑棱着翅膀齐刷刷地从屋檐惊起。

秦时安堆在唇边的问礼,顷刻间被噎了回去。

四五个丫鬟婢子疾步跟在那婆子的身后,嘲讽的目光如针般,和着那一声质问,向秦时安扎来。

孙娘个子不高,行至秦时安的身前时,却恨不得用鼻孔瞧她,凌厉的眸色几乎穿透了秦时安的身体,看向了她身后阖眸躺在摇椅上的男人。

秦时安抿着双唇,眉宇间略显局促。

带男奴入后宅本就不是件易事,这也是她再三思虑才想出的借口,没想到竟被这婆子拿来做了靶。

她端着的双手拧在一起,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回应,更不敢回头看向身后,那位被她冠冕堂皇造谣的男人。

正当她不知所措,身后的摇椅发出一声吱呀,景昭伸了个懒腰,起身踱来。

秦时安沉静的面容下,心绪辗转难安,若是景昭驳了孙娘,否认自己是阉人,那么他必定要被赶出府去。

没了他的帮衬,秦家翻案无望不说,没准儿自己还会被扣上私藏外男的贱名,一同被驱逐。

到时坏了他的计划,一起流落街头,还不知这小子会如何报复自己。

秦时安长睫颤颤,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没成想景昭踱至自己身侧后,竟抱拳朝那孙娘施礼道:“正是在下。”

秦时安咋舌。

他竟当着大房的众婢女们,承认了自己乃“阉人”的事实,等于在整个林家的面前,弃掉了身为奴人最后的尊严。

没有一句解释,就这样痛快的抗下了她对他的污蔑,穿上了这世间最下贱的外衣。

以后,即便他能够顺利留在林府,也不会再被当作人看。

秦时安的耳廓骤然泛了红,指尖揉着衣角,愧意汹涌,不敢看他。

景昭:“来吧,互相伤害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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