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过是幅皮囊罢了

次日清晨,秦时安梳洗规整,静待老夫人房中的婢子前来引她,等到快巳时,却被人告知,老夫人今日有友来访,她的身份不宜面客,请安的时辰推迟到了晚膳。

昨日林家女眷自郊外佛寺请愿归宅,她闻老夫人路途奔波多有疲累而早早下榻,这才没有前去叨扰,今日又要等到傍晚才能相见,思亲之心未免有些被冷落。

秦时安平静的面容下略有失望,想来这外祖母也还是介意自己身份的。

毕竟林家的儿子在朝为官,她的身份的确需要避讳。

想来,父兄之事还是要靠自己寻得门路。

她客气的送走了前来传话的婢子,回屋后在案桌的承盘中捻了几张宣纸,挑了只笔腹极细的紫毫来到院中。

朝正在摇椅上补着回笼觉的景昭轻唤了声:“阿昭。”

阖目打盹的青年鸦捷颤了下,蜷在椅上的一条长腿蓦地撑在了地上,止住了身下摇晃的椅子。

她上次这么唤他,还是在三年前的戏园奴坊中。

那日,在他掺杂了隐晦小心思的各种哀求下,她终于向戏园的管事付了二两白银,替他赎了身。

十四岁的少女还未脱去稚气,顶着一头与自己年纪不相配的金钗翡翠,略显惧意的向他伸出手,歪头道:“阿朝?是朝阳的朝吗?”

少年常含恨意的深瞳,在这一刻,被对方澄澈的善意濯洗成最初的模样,他颤着双手握住她递来的帕子,垂眸认真答道:“是昭雪的昭。”

晨露中传来一声虫鸣,将景昭飞扬的思绪扯回,他未起身,只是重新阖起目,摇着椅,懒散的应了声:“嗯。”

“晚膳时,我要去见外祖母,就不带上你了。”

“好。”他再次应声,可身后的丫头却仍没有离去。

“如今,我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器物,与外祖母多年未见,又不想泯了孝心空手而去,在京时,听出嫁的表姐提起过,外祖母至今还留存着我幼时来林宅小聚所涂的一幅花鸟画,我想,不如在晚膳前赶一幅画作,就当是送给外祖母的小礼,如何?”

“想画什么?”

秦时安踟蹰半晌,吱唔道:“那日你提起的……拂冬。”

“杂草?!”景昭扯了扯嘴角,无奈笑出了声。

秦时安却并未因他的嘲笑而打退堂鼓,反而更来兴致。

她俯身吹了吹门前石阶上的灰尘,将手中的宣纸就地铺下。

“那日你言此草‘遇火生根,遇洪蓄津’,这种说法我很喜欢,想来如今我的境遇,也与这株草相仿,但我不知自己能否有拂冬那样的本事,所以我想把它画下来,送给外祖母一幅,我自留一幅。可惜有晨风,晃的叶茎看不真切……所以,你能帮我在风中扶一下那株草吗?”

秦时安在阶石上摆好砚台,斟了些凉茶进去,敛着袖子,边研磨,边抬头打量着依然躺在椅上的景昭。

昨夜她在床榻上辗转至三更,绞尽脑汁设想如何约出贺琰。

可如今的自己人单力薄,京中闺友全都明哲保身,与她断了联系,现下犹如一只笼中雀,即便翅膀再硬,也飞不出去。

后来又想,与其想办法约出贺琰,不如设法让贺琰主动来寻她,只要让对方知晓,他有一位“债户”在她的手上,便不愁对方上赶着来林家下贴。

所以,今日作画之意,不在那株拂冬,而在那位替自己掌草的人。

幸而她自小学画,画人画物虽只能描摹表面,但能描出七分像也是不在话下。

只要有了景昭的画像,再打点一下林家那位平日里负责向贺家送信的小奴,让他送信时捎带了去,便不愁贺琰前来寻她了。

隐了心思的秦时安,研磨的力气又下了几分,耐心的等着景昭的答复。

而景昭听完她的诉求后,却打了个哈欠,起身应道:“等着,我将那株草给你拔来便是。”

“不可,”秦时安掷下手中笔墨,紧跟着起身,望着西墙下所剩不多的拂冬,急辩道:“没了根的东西,就没有意境了。”

景昭满脸不解的回头看她。

见她一身素衣,绷站在白石阶上,平日里淡若春水的粉颊此时如临大敌般泛着紧张之色,还有那双如早春花苞般含而未吐的双眸,他若再拒绝,怕是又要变成一只红眼兔儿,惹他心烦。

“得嘞,这大冷天的,算是爷上辈子欠你的。”

景昭嘴上牢骚着,身子却听话的来到西墙下,半蹲下去,在湿冷的晨风中伸出了手,帮她定住了那株拂冬的叶茎。

他高大的身形被迫侧缩在逼仄的墙角内,为了不遮挡她的视线,又将左手绕到了拂冬的后方,手背贴在了阴冷潮湿的墙面上。

秦时安见他配合自己,便沾了笔墨,飞速的在宣纸上描摹起来。

她要画的仔细,最好让这小子的仇家扫一眼画像,便能认出,从自己身边将他抓走。

能不能用他来换父兄的平安,就靠掌中这只紫毫笔了。

秦时安将笔杆攥得更紧,一笔一画认真的绘着。

可东方的晨光清柔,偏将景昭俊朗的五官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明明如刀锋般凌厉的下颚,也在晨光的围剿中,显出几分苍凉。

她不知眼前的男子生辰几何,约么着也是及冠的年纪,如此一幅好皮囊,若生在官宦之家,又有如此武艺傍身,少不了一番光明坦途。

可惜为了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被当成牲口般卖来卖去,卖到忘记了自己的故土和亲眷。

如今,又要被自己出卖……

秦时安泛着晨雾的水眸,透出几分怜惜,怔在了景昭的面容上。

景昭蹲麻了半条腿,换了个姿势,回眸想要催促。

抬首时,恰巧四目相对。

斜坐在石阶上的少女,手中的笔锋不知何时停了,微风将她颈后的一缕长发拂到身前,落在她素白的衣衫上。

凉风中混合着雨后的泥土香,从二人之间大片的青苔地面上拂过,草间的虫鸣隐了声,整个院子笼罩着一份不合时宜的安静。

二人几乎同时颤了颤眼梢,收回了相视的目光。

秦时安右手的笔锋莫名一抖,在宣纸上留下了一抹浅淡的墨渍。

“哎呀,坏了坏了,要重新画一幅才好。”秦时安团揉了手中滩了墨的宣纸,捻了一张新纸铺开。

平日里对她向来没有耐心的景昭,此刻却没有牢骚,只是清了清嗓子,乖顺的垂首下去,帮她继续固定着那株拂冬。

朝阳日上,二人在晨光下的影子也渐渐缩短。

秦时安终于勾勒完最后一笔,将地上假意团揉的画像偷偷塞进了袖口。

随即捻起画着拂冬的画纸,抖落了粘在背面的尘土,举至面前欣赏道:“画好了!”

景昭闻声,终于松开了掐着拂冬茎叶的手,揉搓着自己的手腕,起身过来。

“我瞧瞧。”

他三两步迈至秦时安的身侧,将就着门槛前的方寸之地,自然的屈身,坐在了她的身后。

景昭右掌撑地,伸着脖子,将下巴从她的右侧肩头探了过来。

秦时安一心欣赏自己的画作,被他蓦然探过来的鼻息吓了一跳,不禁侧头看他。

少年幽谷般的眸光在自己的画纸上跳跃着,略显凉薄的唇角挑着新月般的弧度,线条俊朗的下巴虽然离自己的肩头数寸,但依然让秦时安感觉右侧的脸颊有些微烫。

她心虚似的撤回了落在对方脸上的目光,想要逃开,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僵在原地,胸腔内的心跳竟还莫名加快,让自己的四肢有些酥麻。

秦时安抿了抿唇,在心里大骂自己没有出息。

不过是幅皮囊罢了。

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这小子在上京时,看见乞丐欺辱她却见死不救,一路上逼迫自己吃鼠肉虫蚁,还扣押了她的财帛,逼自己带他进林宅的事了?

秦时安猛咬了一口下唇,欲起身离开,却被身旁的景昭连掌带笔的攥住了右手。

她一时怔住。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被晨风吹的冰凉的手背,耳边有隐隐的桂花香扑簌而来:“少了点东西,我帮你添上。”

他的手指骨节细长而分明,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凸,延伸至小臂处。

笔虽握在秦时安的手中,此时却如无骨般,任他摆布着。

只见他将整个笔尖浸入身旁备好的清水之中,待残墨洗净,以浸水的笔肚在拂冬的茎叶上端飞快的抹画了几笔。

落笔的力道与笔触的干脆,让五岁就开始学画的秦时安都有些诧异。

他一个贱奴,竟还会作画?

且看他的笔力和技巧,不像是寻常画坊的师傅教的,倒像一些官僚商贾挥斥百金,也请不出山的封笔大家所授。

待他停笔,秦时安看着眼前的花草,愕然出神。

他竟只用了清水,便替她晕染出了“风”。

若说方才的花草是一幅“秋日晨景”,秋草勾勒的虽然逼真,却依然有着秋日的颓败。

然而添了风的秋草们,竟有一种傲立霜寒的意境。

“有风了。”秦时安不禁叹道。

她柳叶般的细眉微微弯起,满眼惊奇的看向身旁人。

景昭却先一步起身离开,回了屋里,再出来时,手中拿了一件远天色山河素娟披风甩给了她,道:“秋日风大,穿着吧,怕你冻死了,耽误我的事。”

见她犹豫,又补充道:“没偷没抢,正经路子得来的。”

说罢溜达去了院外,不再搭理她。

秦时安摸着手中分外名贵的衣料,心想这小子成日神出鬼没,谁知从哪捡来的披子。

一阵冷风拂过,她吸了吸鼻子,刚要披上身,抬手间,袖中不慎抖落出那副被故意被团揉了的,景昭的画像。

她忙捡起,做贼似的窥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缓缓展开了画纸。

那张即使在黑夜中也颇为醒目的面容,再次在掌中舒展开来。

秦时安揉搓着搭在臂上的素娟披风,视线凝在画像上,心头被愧意悄然梗住。

不过须臾,她便狠狠地摇了摇头,自喃道:“秦时安啊秦时安,你什么绫罗绸缎没有穿过,一件披风就把你收买了?下月初,父兄就要前往北疆,如此苦寒之地,自是保命当先。”

她叹了口气,终是收起了那件绣有山河图样的绢衣。

“如今身在困顿,世道凄凉无靠,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只能拿你去换父兄的命,对不住了。”

秦时安将画像仔细叠好,揣入袖中,见院外甬路清净,拢了拢衣领,向舅父的院子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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