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
程轫陡然睁开双目。
意识回笼,耳边是羊群此起彼伏的叫声,膻|腥味顺着门缝钻入毡房,在程轫眨眼时,袭上他的鼻腔。
程轫两道眉毛缓缓拧起,他屏着呼吸准备钻进被子,还来不及动作,房门就被努尔敲响。
“程轫,许民良,吃饭了。”
羊群在篱笆院墙外经过,所到之处,遍地都是羊粪球。
努尔带着程轫许民良去洗漱,依拉勒就拿着扫帚去扫了门前路。
“吃完饭,阿塔要带村里人放生,你们要去吗?”努尔蹲在程轫对面,刷着牙,扬起脸,看着两人神采奕奕的目光补充道,“我们会上山,很高。”
程轫当即颔首应下,略微炸毛的发丝跟随他的动作在额前轻晃,太阳在山头上升起,日光照在只穿了白衬衫的青年身上那一刻,好似程轫会发光一样。
努尔颤了颤眼,敛眉漱口,偏头看了眼许民良,“会骑马吗?”
许民良被努尔看得身体一僵,口中含着水,实实在在摇头,而后跟着努尔一齐看向程轫。
程轫左右看了看人,冲努尔笑起,“保险起见,还是麻烦你和巴吐尔载我们一程吧。”
放生仪式,肃穆庄重。
作为家人陪伴族人生活了六七年的猎鹰,终在这一日回归崖壁。
临行前,程轫在努尔身边,跟随哈迪尔穿行过村落。
即将与猎鹰分别的家庭眼眶微红,他们恋恋不舍地将沾染四代人福气的福油擦拭在鹰喙上,蒙着双眼的猎鹰也乖顺得缓缓挺动脖颈。
村口,哈迪尔上了马,作为猎鹰队的领头人,他上了马,村上剩余准备放生的人家也带着猎鹰上马准备离开。
这声势浩大的一行人,会穿过山谷,绕至山脉北侧,顺着一条被数辈族人走出的山路,去到一块宽阔崖顶。
程轫坐在努尔身后,见准备放生的这九只猎鹰里,其中三只没戴眼罩,他心下好奇,便问起努尔,“驯鹰的方法有区别吗?”
努尔不明所以,侧身回头,“什么意思?”
程轫扶在努尔腰间的手紧了紧,怕被哈迪尔听到,凑到努尔耳边轻声解释,“我是说,驯鹰只有一种方法吗?为什么你阿塔的鹰就可以不戴眼罩。”
在感受到对方呼吸后,努尔缩了缩身子,抖抖肩膀转过头,看着哈迪尔肩膀上的猎鹰开口,话里充满神性。
“这是人和鹰之间的选择,命定的,求不来。”
程轫在努尔这句话里愣了一会儿,山谷间的风很急,他抬头,就见前方哈迪尔的猎鹰张开翅膀,他以为猎鹰准备飞离。
但实际上,直到他们一行走出山谷,那猎鹰也只是微微张开翅膀,挡在哈迪尔颈侧,为他御寒。
这一路,他们走的不疾不徐。
前人蹚过的路很平顺,走惯山崖峭壁的人和马如履平地。
可这对于程轫和许民良来说,却是人生头一回。
程轫搂紧了努尔,好似这样就能缓解他内心的震撼,他远眺群山,迎着红日呼出一口热气,他身上也裹着同努尔一样的皮袄,他丝毫不觉得冷,可心就是颤个不停。
“你害怕吗?”努尔摸了摸腰间微微发抖的手,眸中担忧真切。
程轫挺了挺背,冲努尔扬起笑,眼中的光亮,像白日里比过太阳的星星,他一手搂着人,一手指向远山,带着人一同俯瞰山原。
“我不怕,我是高兴,山风灌耳,这是自由的呼声,原野旷达,才是海纳百川的心胸。”
“谢谢,谢谢你努尔,”程轫深吸一气,慰叹着,将脸埋在努尔肩头,“你和这片山脉,都是神圣的。”
努尔攥紧腰间那只手,贴着程轫的那只耳朵滚烫起来,他抓过兔子,此刻他的心跳,堪比一只兔子在他手中跳脚。
程轫的手反牵住他,他默不作声,唇角却勾起一弯弧度。
平坦的山崖上生着几簇野花。
年老的猎鹰队在山崖前停下脚步,他们之中已经有人为离别落下眼泪,低声呢喃的维语顺着风飘扬在鹰的天空。
哈迪尔的猎鹰没有眼罩也没有绳索,就像努尔说的,这是他们之间的选择。
哈迪尔满眼不舍,他屈指在鹰喙上蹭了蹭,继而俯身低头,为他的猎鹰送上一句祝福,猎鹰抖了抖翅膀,用头碰了碰哈迪尔的额心。
猎鹰眼罩摘下,族人深呼一气,饱含热泪的微笑,解开束缚了伙伴多年的绳索,手臂向空中一震,将伙伴送还他的故乡。
“回家去吧!”
哈迪尔抬了抬手臂,猎鹰那对钢爪却仍旧牢牢抓在牛皮手套之上。
哈迪尔的猎鹰也舍不得他的老伙伴。
但时间到了,猎鹰也该回家了。
哈迪尔拿起身前骨哨,哨声响起的同时,哈迪尔左手冲天扬起,右臂重重一震,猎鹰在这一声号令下振臂冲入云霄。
“老伙计,回家吧!”
哈迪尔收回手,盘旋在崖顶的这九只猎鹰始终不向远方飞翔。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尖锐啼鸣,程轫闻声转头,就见巴吐尔冲着那只鹰挥舞双手蹦得老高。
“南比!南比!”
巴吐尔口中被称作南比的猎鹰听到人的呼唤,俯身在这处山崖掠过,离去时,嘶鸣一声犹如告别。
南比是使者,更是猎鹰的领头,她自山后出现,同族人们打过招呼,便兢兢业业领着那九只退伍的猎鹰归入隐蔽鹰巢。
程轫眨了眨眼,在哈迪尔和猎鹰队离开之后,久久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巴吐尔和许民良也守在不远,两人在一簇簇野花边交谈着南比、交谈着不远处的鹰巢。
程轫缓了一会儿,忽然席地而坐,仰头看着背光的努尔,他忽然明白努尔身上的神性从何而来。
他没开口,努尔便跟在他身旁坐下,崖顶的风,将努尔扎起的发丝搅乱,程轫抬手,将扎进努尔眼里的发丝揪出。
“你怎么了?”努尔看着他问。
“我,觉得我很渺小,”程轫歪头,看着努尔的眼睛,轻声道,“但这一刻,天地又好像都是我的,我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
努尔刚张开嘴,就听身后巴吐尔冲许民良问:“他在说什么?”
许民良满不在意地回了他一句,却叫崖顶四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用管他,犯病了。”
程轫叹息一声,闭眼摇头,努尔被程轫和许民良逗笑,眼睛都迷成了一条缝。
经此一役,两个平原人在毡房里躺了半个下午。
原本和努尔巴吐尔约定好下午学骑马,等两个少年再来叫他们时,他们倒拉着两个少年打起扑克。
一打,便打到天黑。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程轫顶着脸上三张白条,在皮衣外套里掏出手机。
不管对面说了什么,程轫就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听筒那头的怒吼就连努尔和巴吐尔都听见了,许民良却习惯了,按部就班的发好牌,程轫也挂了电话。
两道如同小老鼠的目光嗖嗖地朝程轫射来,打完这一局,程轫扬手揽住努尔的脖子将人带倒在床上,“不玩儿了,我累了。”
巴吐尔正在兴头上,闻言皱了皱鼻子,谴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嘴替许民良就突突朝程轫开了炮。
“见异思迁三分钟热度的导演不是好导演,来,小巴,咱们俩玩儿!”
听着许民良叫巴吐尔的方式,程轫和努尔齐齐乐出声。
打牌打到废寝忘食,这阿合奇,也只有他们四个了。
努尔趴在床上翻看程轫带来的书,程轫仰躺着张开双臂,来到阿合奇,他就非常喜欢去听去看去嗅。
火炉烟气丝丝缕缕钻入肺腑,许民良和巴吐尔在一侧打牌,努尔呆在他身边一页一页翻书。
掌心被不经意垂落的辫尾扫过,程轫侧头看着努尔侧脸,指尖拨弄那条扰乱心弦,令他酥|痒|难耐的长生辫。
“为什么要留长生辫?”程轫垂着眼睛同努尔对视。
努尔低头见辫子在程轫手里把玩,视线不由得落在皮肤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他被魅惑,明明是要抽回小辫,却同人五指纠缠在一起。
“小时候我总生病,阿娜,我母亲就给我留了长生辫,”努尔说完,手中书本啪一声阖上,他看着扉页上的名字,向程轫讨教,“大学,好吗?”
程轫戳了戳努尔收回的指尖,仰面看着努尔,认真回道:“好,很好,能增进造诣,能提高素质,能让我们弥补空缺,看千百年历史云烟。”
巴吐尔和努尔还有昨天见到的吾其昆,他们年岁相仿,是这村落里为数不多的少年。
“你们不想出去看看吗?”
许民良问着,推了推眼镜,睨着两个质朴少年,一本正经地开口:“这里也好,很好,是家乡是故土,因为远离人烟,这里像高不可攀的云端,但这毕竟不是旧时代了,外面的世界在与时俱进,同样的,这里也需要进步,你们是阿合奇的少年,更是你们村落的希望,走出去不是不回来,是荣归故里,建设家乡。”
见努尔和巴吐尔陷入沉思,程轫无声笑着,再次拨弄起努尔的小辫。
程轫擅听,耳力极好。
狂啸的风中,掺杂着轰鸣。
“你们村里有摩托?”程轫问了句。
努尔皱起眉,在程轫突如其来的问话中回他,“没有。”
“我们村里没有摩托,但是偷猎的开摩托,他们有时候还开汽车!我们根本追不上。”
在巴吐尔愤愤念叨声中,程轫一个翻身落地,提上鞋冲几人道:“我听到了!是摩托,他们来了!”
一行四人上马,刚出村落,就见前方山谷中以哈迪尔为首的猎鹰队先于他们一步朝偷猎者追去。
出了山谷,哈迪尔他们沿着上午放生路线离开,努尔和巴吐尔却载着程轫和许民良朝反方向驾马狂奔。
“为什么走这边?”程轫在努尔身后高声问着。
“这边快!上次巴吐尔就在这边用石头砸中那个人的头,我们在他们背面。”
努尔一字一句认真回了程轫,程轫在这三言两语里拼凑出一个画面,哈迪尔他们尾随偷猎者,努尔和巴吐尔此行,类似于侧面夹击。
四人翻身下马,在锋利到能割手的石壁上攀岩。
程轫不时踩空落下碎石,努尔去到一个安全地方便立刻回身接应。
三四分钟惊险的攀爬后,他们来到这座矮山山腰。
风刃划过程轫脸颊,他跟着努尔俯下身,透过山石缝隙朝外观察。
在萧瑟苦寒的风中,程轫眸子一缩,抓着努尔的手气声道:“血,有血|腥味!”
“谁!谁在那儿!”
猝然在他们身后响起的声音惊了他们一瞬,这声音里带着警惕,浑厚嗓音听上去穷凶极恶。
他们此行,只有努尔带了弓箭。
努尔搭弓,眼神锐利地直盯能朝他们走来的唯一一条小路。
“小子!老子在这儿!”
头顶乍响那人的叫嚣,努尔仰首便冲那黑影放了一箭,巴吐尔拽着许民良原路折返躲避对方攻击。
程轫视线中,短暂滑过一个红色羽绒服男人的身影,努尔将他拽到里侧,程轫的余光里,是那汉人朝他们举枪的样子。
啪——!
努尔反身拥住程轫,在他们身边散开的散弹,依旧有着十足威慑,鼻尖萦绕一丝血气,程轫心中狠狠一跳,他抱紧怀中人,在头顶越发靠近的脚步声中,转身将努尔压在山壁内侧。
松散易落的碎石随着那人的到来犹如倾盆大雨。
子弹上膛,程轫将脸埋进努尔颈侧。
矮山一侧悠悠传来的数道鹰啼,是程轫和这场偷猎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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