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了鹰巢。”哈迪尔看着程轫,肯定地开口。
彼时,两人在院中对立而坐,横在两人中间的,是石板桌上一只蒙着眼罩的幼鹰。
钢爪之上的小腿涂着青黑草药。
药草的气味丝丝缕缕缠在程轫鼻尖,他微微垂头,指尖交错相握,浅浅应了一声,“昨天我们救了它。”
哈迪尔将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块放在桌上,待程轫看来,他垂下眼睛,动作熟稔地捞起幼鹰的腿,使之立在冰凉石块。
“鹰是高傲的,也是自由的,人不是,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生在天地间的鹰归为己用,这是不对的,所以驯鹰的人,会受到惩罚,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向自然索取了它的孩子,就要回馈它一片宁静家园。”
哈迪尔推着石块,将幼鹰送至程轫眼前。
程轫见幼鹰在石块上一动不动,抬手点了点幼鹰的脑袋,同哈迪尔谈起守山,“所以这里的人们会自发的阻止偷猎,因为山脉里的所有生灵,都是自然的孩子。”
院角三个人窸窸簌簌,努尔一边为幼鹰缠着摇篮,一边同问个不停的许民良解释。
努尔在同许民良讲起驯鹰时,就连巴吐尔都忍不住在一旁认真聆听。
“努尔十三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鹰。”
哈迪尔眼中闪着骄傲的光,程轫看着努尔的背影,勾起唇角,“是巴肯吗?”
“是的,”哈迪尔略一点头,感慨万千,“六年了,巴肯也要准备回家了。”
程轫想起放生崖上哈迪尔同老伙计的分别,忽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对驯鹰一窍不通,这只幼鹰能跟着我们回来,那就是和您和努尔有缘分,不如这样,您亲自来驯,我们只记录。”
“我知道我擅自去鹰巢取鹰很不对,但我们想把驯鹰文化与阿合奇传播出去,同样也是希望它们得到保护。”
再次迎上哈迪尔那双泛着浑浊的眸子,程轫在其眼底看出疑惑。
哈迪尔不明白,保护一个地方,为什么不是藏起来,而是把它推到世人眼前去。
他的疑问还没有说出口,程轫便开始为他解答,长篇大论到最后,程轫也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哈迪尔的内心。
“我们国家,是徐徐升起的太阳,不只有经济在高速发展,是我们生活的全部,科技、教育、文化、外交等等,甚至大学,新兴专业更是猎奇到闻所未闻。”
“这些您看不到的地方,出现了太多和您和猎鹰队一样的人,他们也会为自然奉献一生,会在每一所保护区里,去记录了解去保护那些濒危物种,他们会号召各界力量去打击偷猎者,可即便如此,他们之中还是有人会因为抵抗偷猎者而牺牲。”
“我们把一个宝贵易碎的东西藏起来,黑暗中觊觎瑰宝的人伸出触手我们也无从得知,可如果,它身处在光明之中,它会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茁壮成长,那些隐蔽角落里的黑暗,也会在正义的光芒下被一一击溃。”
“我想让阿合奇的驯鹰文化声名远播,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到隐蔽的角落。”
哈迪尔眼神松动,他知道程轫说的不假,社会在飞速更替,阿合奇县城也逐步蜕变成一个崭新的模样。
县城希望村落老人跟着子女搬迁,哈迪尔却舍不得养育他的猎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愿意离开,自然也是不舍。
可村落的年轻人依旧越来越少,猎鹰队年纪也越来越大。
就像能振翅高飞的鹰,青壮年挥舞翅膀,离开了这片故土。
哈迪尔会老,猎鹰队会老,他们终将都会离去。
届时,又会是谁来守护这座山脉。
会是努尔这一批孩子吗,但他们同样是自由的,哈迪尔和猎鹰队不希望折断他们的翅膀。
哈迪尔挺直脊背,偏头看着石板上的幼鹰,瞥了那白皮青年一眼,并不打算亲自驯鹰。
“熬鹰需要你拿出很长的时间和耐心,你要和鹰打擂,它不睡你就不能睡,但是它不吃你能吃。它蒙着双眼一片漆黑,脚下踩着冰冷的石头,又或者在木头上摇晃,这些会让它一直提高警惕,而你要时刻给它刺激,不能让它适应。”
见程轫已经准备上手为幼鹰更换石块,哈迪尔面上展开一个和煦微笑,“大胆些,抓它的腿,等你要养鹰的时候,要比这个还难,鹰爪总会把驯鹰人抓破抓伤。”
“成了!”程轫给幼鹰换了石块,眼中放光,抬眸看向哈迪尔时,心中腾着期许,“叔叔,您是同意,让我们拍摄驯鹰了吗?”
哈迪尔眯了眯眼,错开程轫的目光,看着耳畔别着蓝花的努尔,措不及防地炫耀起儿子。
“努尔是最有灵性的孩子,他是神送到我身边来的,他会是猎鹰队最年轻的领头人。”
程轫张了张嘴,看清老头脸上的骄傲,弯起眉眼,毫不客气地附和一声,沾沾自喜的情绪,比之努尔的父亲还要浓厚许多。
“是!他很优秀,有理想有抱负,是这天地里,最纯粹的孩子。”
努尔几个冲他们跑来时,哈迪尔起身准备离开,只是最后落在程轫身上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隐隐的打量,像探究,又像不解。
“你和阿塔说了什么?”努尔拎着准备固定在程轫毡房内的木棍,给程轫戴上牛皮手套,“你们看上去心情不错。”
程轫托着幼鹰,一行四人进了毡房。
吊在毡房顶上的木棍成三角状,麻绳在努尔手中松落,一个坚实的,同鸟笼里的栖杠类似的木棍,便垂至桌旁。
听程轫说哈迪尔同意他们宣传驯鹰文化,许民良高兴得快要蹦出毡房。
猎鹰节即将到来,巴吐尔和努尔作为村落里的劳动力,半下午就被吾其昆叫走。
巴吐尔想叫许民良一起,可许民良却拒绝了。
少年们以为许民良是见鹰稀奇,但等他们走后,许民良的视线却一直缠绕在程轫身上。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鹰?”程轫推着幼鹰脚下木棍,见人不为所动,蹙眉踢了踢许民良,差使人道,“去拿摄像机。”
许民良深吸一气,摆好机位,寂静无声中,许民良录了不同角度的七八段素材。
在对面人一道长长叹息中,程轫用草根戳了戳幼鹰掌心,见幼鹰平移挪动,他轻笑一声,指尖轻点木棍,再次推着幼鹰晃动起来。
工作做完,许民良的话也憋到了傍晚。
毡房里,穿过山尖的余辉消失的瞬间,便从地面涌上寒凉。
“程导,你喜欢男的啊?”
许民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打得程轫措手不及,他眯了眯眼,反而兴师问罪般盯着人问:“你看见什么了?”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问话,唯恐他许民良不知道程轫和努尔做了什么事。
“我能看见什么?你们两个天天形影不离,一到外头就不知道躲哪个山窟窿里了,我连外力的尾巴都看不见,”说着说着,许民良推着眼镜,忽然坐到程轫对面,审视着对方,“你心虚了。”
程轫顺了顺幼鹰的脖颈,在毡房沉寂中,幼鹰扑腾的翅膀和程轫杂乱的内心,一同将毡房外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掩盖。
“程轫啊程轫,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你是出来工作的,就算把此行当成一次游玩,你也不能在这里留情啊。”
许导的话和程轫母亲的训导如出一辙,程轫揉了揉耳朵,蹙眉辩驳,“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民良压根不信程轫的话,从火车上见到努尔开始,一直到现在,程轫那双眼睛里就装不下别人,说是要拍放鹰的少年,可每每晚上问起,程轫的进度就是零。
“我想什么样了,我想的就是你得明明白白告诉努尔,你和他相处,就是为了要拍摄一个宣传片,名字你都起好了,放鹰的少年啊,如果他不愿意,那我们就用巴吐尔当主角,虽然他形象条件比不上努尔,但他身上那股子青春洋溢的劲儿也不差。”
“而且,猎鹰节也马上到了,如果你这边驯鹰也顺利,那猎鹰节结束,我们就可以返程了。”
许民良说了半天,抬头就见程轫撑着桌子,指尖摩挲着嘴唇,似乎已经出神好半天。
早已停下晃荡的木棍,在许民良的推动下重新载着猎鹰进入警惕状态。
“程导,你听我说话了吗?程轫!”
“嗯?”
程轫抿着唇,猝然抬头,对上许民良无奈的眼神,合上书,两臂搭在桌上,冲人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开口,他洗耳恭听。
许民良当然知道有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可又是他千里迢迢跟着程轫来了边疆,他不希望看着程轫犯错。
“努尔才19岁,他生活在大西北,是这个国家最偏远的地方,你程轫是谁来自哪里,对于努尔来说都是空白的,你不要一时冲动犯糊涂,欣赏喜欢都可以,我也欣赏喜欢巴吐尔,但你得清楚这种感情它不是爱情。”
“艺术家的缪斯,说句难听的他就是你一个作品的灵感来源,你要活在现实里,而现实就是,我们只是过客,我们匆匆来又匆匆走,只不过是因为一个目的,才和他们有这短暂的交集,我们会离开,会回到我们的世界,你的家是繁华京市,不是这荒野山原。”
等不来程轫的回话,许民良罕见地蹙起眉头拍桌,“你听我说话了吗?”
程轫向后躺倒,脑袋躺靠在床边,翻来覆去思考许民良话中所说的现实问题,在许民良难得一见的发飙后,程轫竟突然轻笑,调侃着对方,“许导别急呀。”
许民良点着桌子,想让程轫态度端正起来,咬牙切齿,“你可以在京市把弄人心,但在这里不可以。”
程轫抬手盖住双眼,呐呐长叹,“我知道。”
许民良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却仍管不住嘴去唠叨,“你知道你知道,你要是知道,咱们现在估计就已经在火车上了……”
一道轻啧声后,程轫的声音幽幽砸来,“你还要不要工资。”
“……拍拍拍,这不正和你意,熬吧,你熬,努尔可说了啊,少则三五天,多则大半个月,你——”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我知道,你说的我也都记住了,我好好想想,你别吵。”
熬鹰的日子也熬人。
程轫已经连着三天没见过努尔了,他在毡房里熬鹰,许民良就出去拍摄,大部分时间来送饭的是努尔的二哥依拉勒。
他同依拉勒问起努尔,对方屡屡回答努尔在忙。
可努尔再忙,总不会连来看一眼幼鹰的时间都没有。
他记得,努尔见到绒布毯子里包裹的幼鹰时,眼底骤然亮起的金光,因为缘分,努尔很喜欢这只猎鹰,和那朵蓝铃花。
熬鹰的第四天傍晚,程轫昏昏欲睡,眼下一片青黑,听到外力嘶鸣声后,他将许民良拉到座位上,一个迈步冲出毡房。
多日未见的少年牵着外力,院里突然冲出来的活人,让努尔肩上的巴肯歪头扑腾翅膀。
程轫想问努尔在忙什么,可当他触及对方那双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眼眸时,他上前的脚步就这样因为一个眼神而定住。
在努尔抬脚离开前,程轫连忙上前抬手拦人。
顶着努尔犹似看陌生人的视线,程轫心里发慌,努尔在生气,努尔心情很差,可他不知何故,于是手足无措的将指尖搭在外力的缰绳上,委婉的用鹰去同少年对话。
“你要不要看看幼鹰,它的伤好了很多。”
努尔看着程轫,动作轻缓地眨了下眼,视线在对面人身上巡视一圈后,垂下眼睛,在程轫略显期待的眼神里,将外力的缰绳从他手中抽离。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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