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土夯城的城楼之上。
简陋的城垛缝隙之中乍一看挤满了黑漆漆的人影,可若有人离近了一瞧,那些姿态僵硬的“人影”均不过是稻草临时扎作的假人。真正的札干士兵们混在草人之中,拉弓往下放着冷箭,但他们的箭袋中所余之箭已寥寥无几。
城头黑压压的,没有点火亮灯,纵然城下两如白昼城上却一片漆黑。有一高大的人影正站在城墙之旁,举目而瞭看向远方,银华的月色和城下的烽火照在他的面孔上,形成了一道凉热鲜明的诡异光影。
有一札干士兵扶刀大步上来城楼,他铠甲浴血,在初春寒冷的天气里周身冒着热气,简直像刚从血做得温泉里洗出来一般。却见他兴冲冲地走至这高大人影之旁,激动地低声道:“将军,城下的那一小撮人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高大人影却并未同他一般激动,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出城的另三队人马都准备好了?”
“是。”札干士兵应了声,又不解地搔了搔头,“将军,刚开始您说要守城咱们觉得没必要。可既然这城都守了,马上也要赢了,现在又何必要准备出城呢!”
面对手下的质疑,这位将军显得很耐心,反问他道:“来攻这城的约有两百人,现在城楼下的只有一百人,另外的人去哪儿了?”
札干士兵有些不以为然:“缩着呗。中原狗不是都这么胆子小么,怕咱们草原悍将,不敢来打。”
将军摇了摇头:“中原人大多谨慎怯懦,这不假。但若他们真的不敢来战,也不会派一部分人来半夜攻城了。城下的人定是中了咱们的空城计,以为城中人手不足,所以才敢派人来战。”
“那、那为啥不一块儿来,还要分批来呢?”
“问得不错。”面对正酣的战事,那将军竟不紧不慢,甚至还循循善诱地分析了起来,“依我而看,他们分兵行动并不像是事先预谋,对方兵力也不多,人少的情况下最忌分兵。或许是两派人产生了异议,一派要攻一派要围。却没想到攻城的人中了计,现在就看剩下的人来不来救了。”
札干士兵并不聪明,这一番话听得头晕脑胀,浑浑噩噩道:“那、那他们要是不来救——”
“不会不来。中原军队规定,有困必救,不然军法处置。”那将军微微一笑道,“只是他们并未贸然营救,说明剩下的那个守将并不是蠢人。只是不知他会——”
“将军!”札干士兵忽然抬手叫道,“他们来了!”
“哦?”将军立刻提起了兴趣,三两步来至城边抚垛而望。
却见一里外的中原营帐之中,果然旌旗招展,缓缓出了一队人马。与悍勇冲锋的普通军队不同,这队人走得很慢,互相挨得很紧,行至一半的距离后竟还慢悠悠地停住了。
城下交战的札干人被吸引了注意。这群草原人正杀得眼热兴起,见又有肥羊入口,登时呼哨一声纵马掉头向这群人队人呼啸而去!
“慢着!”将军蓦然厉喝,“谁让他们离开城门的,我不是严令过他们——”
然而已经太晚。
随着一连串惊雷火石的爆响,却见跑在最前面的札干士兵如被看不见的拳头临面一击,一仰头如破布般落下马去,尸体瞬间被后面的马蹄踏了个稀烂。还有后面的马被什么击中了腿,痛苦得长嘶一声甩掉了背上的骑兵,顿时引起一连串的大吼咒骂。
“火铳!是火铳!”城上的将军看得浑身微微发抖,一双眼睛精亮,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却见那中原队伍中黑旗一闪,他们一击而中竟不进反退,缓缓往后撤了一点,再次拉开了距离。
“怎么退了,怎么……”将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口中低急地喃喃着,“难道——”
被那声火石之响惊到了的札干士兵不知所以,惊骇地勒马在城下盘旋着。而中原军队撤退后短暂调整一下后,红旗一闪,迅速前行竟急冲了过来!
札干人再悍勇,面对从没见过的神秘武器还有些不知所措,乍惊之下竟马蹄调转四散开来,本就稀寡的人数这一下更显得支离破碎。
就在札干人散开的同时,这支排列紧密的中原队伍也瞬间肢解。但他们分散得极为有序,大阵化为十人小阵,如蜂巢中冲出的一队队毒蜂,追着那些落单的札干人俯冲而去!
一时间阔广的平原上火石暴烈之声此起彼伏,竟隐隐盖过了厮杀呐喊和兵械相撞之声。
中原队伍的火铳虽有神威,准头却不高,有些没射中敌将又没及时拉开距离的小队,便瞬间被札干铁蹄冲散了小队,惨叫声再次响起。
可这混战的队伍中偏有一人。别的士兵站在平地还未必能射中,此人骑于马上举臂而射竟几乎能十发九中!
他座下之马快捷如风,而他修长的身子便紧紧贴于马上,瞄准时身子微倾双腿发力略略站起,铳头随马而动,一发而中后也不留恋,果断拨马收铳向着下一个目标而去。
城头上的瞭望的札干将军早已注意到了这人。
他双目雪亮,定定地在乱军中冲锋陷阵之人,半晌蓦一回头喝道:“拿我弓来!”
被两个小兵抬上来的弓足有一人半长,弓身长如弯月,苍劲饱满。札干将军手持长弓,微拨弓弦,弓竟发出了如野兽低哼般的躁动之声。
他抽箭撘弓,蓦地转身双臂发力拉弓从弯至满,双眼微眯直直瞄向了乱军中的那个人影。
一声裂羽破空之响!
那寒芒夹着万钧之力,如天外飞石般向着目标飞驰而去。寻常人射箭,能及百步已是上佳,谁知这一箭自城头越过混战、越过战场,竟于混乱的人群之中直取那人背心。
仿若感到寒意逼人,那人下意识地一回头,双目骤缩。
可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已在眼前!
措不及防之下他弃火铳、反手回摸——下一瞬,一片惊鸿扫雪般的银光骤然而起。却见宣花斧双开的花刃绕着那人修长挺拔的躯干一旋,刀刃恰巧迎上了箭锋。
若是那斧刃晚一点、或早一点,那只箭锋都将不偏不倚地射入这人的眉心。可这寸劲儿把握得恰好,两股力量相撞之时,发出金石崩裂之声。
纵使是长斧这般凶悍的兵器,还是被这一箭击得铁器嗡明作响,震得人手心发麻。持斧的人收势抬头,银盔之下露出了半张张狂英俊的眉眼,湛黑明亮的双瞳蓦地望向城墙之上。
而缓缓收弓的将军也正微微垂头,向城下看来。
便是这般,隔着嘶吼混乱的战场,一人居城上一人处军中,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棋逢对手。
片刻之后,持斧的人忽地懒洋洋地一笑,于乱军中闲适地动了动脖子,抬起手来冲着城上的札干将军做了个侮辱的手势。
“哈。”札干将军骤然失笑。
他身旁的士兵大怒道:“将军,这人竟胆敢羞辱于你,待我出城去将他斩于马下——”
“行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将军收回目光,“三队人马若准备完毕,咱们便准备出城吧。”
士兵一愣:“就这么走了?余下这些虾米喽啰,为何不将他们收拾干净?”
“有那人在,这场战一时半刻打不完,而他们的援军可能很快便来了。”将军含笑最后扫了一眼身后的战场,“我本也只是好奇中原火器才留下来的……以后有缘,自会再相逢。”
————
东方的天壁,终于在水墨淡青的色泽中醒了过来。而地上燃了彻夜的烽火熄灭,震天的嘶喊声似乎犹在耳畔,但此时平原之上却已只余飞鸟清脆的啼鸣。
“卓哥!”
卓钺一回头,却见小嘎飞跑着穿过遍地的残尸断旗向他冲来,眉头紧锁面上皆是焦虑:“我刚才看到有只箭向你——”
“没事儿没事儿。”卓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命大,一回身儿正好把那只箭给击飞了。”
小嘎深深颦起了眉头:“说什么命大,那若是下次呢,再有这种事情怎么办。”
卓钺有些无言。自从他把小嘎从战俘里救出来之后,这孩子便像小鸡仔认母鸡似得把他给盯上了,有个风吹草动也总爱大惊小怪,他们都是上战场的汉子,平日里难道还能块皮都不擦破么?
他心里想着,话头一转道:“你的人头呢?”
战后,将士们要割下自己杀死的敌人首级,凭人头论功行赏。
小嘎抿唇:“……我忘了。”
卓钺抬脚踹了他一脚,愠怒道:“割去!”
小嘎有些不情愿,但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黎明的战场之上,将士们披着一片清风浅霞清点着剩余人数、地上的死尸和收缴的军械。这一战死伤近百人,九成九出自寅时攻城的那一邦人里,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待霞光破云而出,第一缕东升的金光照在广阔的平原上之时,远方的道路尽头渐渐露出了一队迎风招展的旌旗,依稀传来的还有行军之时的炮响锣鼓之声。
卓钺那顺风耳似的耳朵尖儿动了动,从地上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得,来啦。孩儿们,咱们这里终于可以收功了……李哨官呢,别躲着,一起拜见中军主将啊。”
却见行伍之中,李汉录被人一推踉跄几步上前了来。他通身都狼狈极了,原本锃亮的铠甲滚满了血污泥泞,衣服裤脚被划得一条一条的,脸上不知道被谁揍了一拳还是摔了一跤,又青又肿简直落魄到了极点。
而他也再不复战前那油滑精明的模样,抬头时污脏的脸上满是愤然窘迫,却听他嘶声怒道:“卓钺!你我平级,你有什么资格私自惩戒我!”
“惩戒你?”卓钺抱臂,迈着长腿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声一笑,“李哨官,你现在一没上枷,而没带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鼻子嘴都没毛病得喘着气儿,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李汉录面上的愤怒起伏了一下。
“不过……”
卓钺俯身,一双眼睛盯住了他,那双神采飞扬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渗人的寒意。李汉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微微抖了起来。
“你不带脑子带上战场的那些人里,不知有多少人和军中士兵同气连枝。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再想想他们剩下的那些同袍兄弟。”卓钺冲他一笑,露出了一排森然的白牙,“……你的气儿,喘不了多久了。”
莫名消失的小郦(微笑拔刀):为什么把我男人和别人写得这么有cp感?
瑟瑟发抖……
姓李的小人得蹦跶几章,卓哥马上要被坑惨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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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鸿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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