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秋天短暂又美好,整个皇宫都被黄色的枝叶妆点,在奴兮的一再要求下,耶律述律渐渐减少饮酒,这也便意味着他清醒的时刻变多。
朝政一堆积,耶律述律又心烦意乱,对周国一再的进攻也不甚在意,有时候奴兮瞥见朝臣眼里流露出的无奈与卑微,她就会觉得有一种割裂感。
耶律贤有天对她说,或许陛下并不是厌烦,他只是把太多的心力用在享乐上。
她只能偶尔奉劝耶律述律两句,可耶律述律全然不信汉人帝王的治国之道,他说,你若如我大权在握,就知道那些人被哄骗得多可笑,皇帝的一点雨露恩泽,都要他们全部死心塌地,什么忠臣节妇的,都是用来归训人的假话。
那你为何不能那样呢?奴兮不解。
耶律述律说,你总幻想朕会为你改变,你问你的心,你究竟是喜欢朕这个人,还是你幻想中的耶律述律?
她被这句责难问住,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件事,在她亲眼见识了谋逆的以后,她再没要求耶律述律改变。
那天耶律述律似乎是准备了惊喜给她,叫她往承安殿后面的阁楼等他。
奴兮不知耶律述律要她来做什么,她原在楼中等候,耶律述律久而不至,她便越发待不住,从阁楼上走下来,来到对面的承安殿。
那宫殿仅有几个宫人洒扫,见了她都纷纷施礼,她走进去,发现里头成排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随意翻动,大多是汉人的文字。
奴兮虽与梨古学过几年汉文,终究谈不上精通,翻了几页就有些看不下去,再往里去是一方案桌,桌子细微的缝隙处落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屋子虽有人时常洒扫,却也并不精心。
一旁的画缸里放着几个卷轴,奴兮随意拿出几幅摊在桌子上,几张山水画,她觉得兴致寥寥,从前梨古告诉她汉人的画如何在方寸间容纳山河大川,可她总觉得,画在纸上的终究不如看在眼里的万分之一神奇。
她又无聊地把卷轴卷好放回去,无意间发现边角处的卷轴看上去颇为小巧,她抽出来打开,竟是一幅人像。
再仔细看,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手也忍不住发抖。
她把那幅画放在旁边,把画缸里相似大小的卷轴全部都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卷轴铺满了整张桌子,她死死抓住桌角,茫然地看着眼前画像中的女子。
是梨古。
这些画,全部都是梨古画的。
她一眼就看出来,印章上的“芸柔”二字,也证实了她的判断。
梨古的画为何会出现在上京皇宫呢?梨古为什么要骗她呢。
奴兮环顾四周寂寂的一切,目光落在身后的箱子上,她用力拉开三个铜制箱子厚重的盖子,里面是堆在一起的书信和卷轴。
随便拿起一封,信封上写着“皇帝陛下亲启”。
那是梨古的字,她最熟悉的梨古的字。
她坐在地上,把信纸取出来。
伏惟皇帝陛下:
暮春三月,草原万物复苏,奴兮安好。今岁奴兮仍往神庙为陛下祈福,吾教其汉人歌赋,然奴兮玩心渐重,沉迷养花侍草,帐中布置仿如仙境,颇得乐趣。歌诗虽不常记颂在心,但偶有自作一二佳句,数月后必不输上京女子,若陛下日后相见,自可亲自验之。某日又忆昔年为陛下献鸳鸯手帕事,今方知其意,悔羞娇愧,言陛下欢欣,奴即欢欣。
愿陛下福寿永昌,不忘奴兮。
落款是三年前。
信件有长有短,大约每封信的结尾皆是这句话,愿陛下福寿永昌,不忘奴兮。
奴兮趴在箱子上痛哭起来,原来梨古与耶律述律之间有她所不知的联系,梨古以前每次为她画画像时,她都想要一幅,梨古总是拒绝,她说自己的画艺还不够精进,绝不可把拙作送给别人,就连奴兮也不行。
那时候她以为作画和读书是少数能让梨古幸福的事,所以她总是托来往的汉人和商人买来上好的纸张和笔墨,她从未想过,梨古根本不是在打发时间,而是拼命想要替她紧紧抓住逐渐流逝的爱。
梨古可真傻,奴兮哭得泣不成声,在这满满几箱子的画卷和书信,也只有一半左右被打开过,而近年的这些泛新的画作和书信,漆封未毁损分毫,说明耶律述律早就抛之脑后,拆都懒得拆开。
她临死前一年被病痛折磨,仍不忘每月给耶律述律寄信。
奴兮在空荡荡的书房里一直呆到天黑,起初她拆开几封信,之后再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梨古,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当初如果是我被狼咬死,那么一切的羁绊都不会有了,痛苦也不会有了,梨古会好好活在世上,耶律述律也不会为一个女奴烦忧。
她觉得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梨古总是会笑着挽着她的手,要她抬头看天,梨古说,奴兮,一看到天空这么广阔,草原也这样辽阔,上天造物神奇,你我在此时此刻的痛苦,微小到不值一提。
梨古说,你要永远向上看,向前看,要朝着更光亮的地方,好好活着。
耶律述律来寻她的时候,只见她靠在箱子上蜷缩成一团,奴兮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耶律述律命人点上宫灯,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到耶律述律向她走过来。
“你都看到了?”耶律述律越过散落在地上的书信和画卷,皱了皱眉,“这些年,梨古一直有给朕写信。”
“可后来你都没有再看过。”
耶律述律摆了摆手,吩咐身后的宫人退下。他把卷轴挪开,在奴兮身旁坐下,“朕后来不想再想你。”
“梨古她,一定以为你每封信都看过了。”奴兮缓缓道,“耶律述律,你只知道梨古死了,你可知她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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