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握紧安全带,血液一股脑冲向脑门。
猛然加速的车身隐没在向晚的暮色里,许诺的眼皮跳起来,他死死盯着后视镜里杨宴的眼睛,他不了解杨宴,却在某一瞬间,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疯狂。
疯狂,却不代表不理智。
留给许诺足够的时间冷静,事实证明,冷静下来的大脑好用得很。
几秒钟的时间,许诺迅速思考好了对策。
毕竟,总不能真的麻烦驾驶座上这位。他看不得那双干净的手,伸进混浊不堪的泥沼里触碰那些臭鱼烂虾。
他会舍不得。
……
接下来的事,几乎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他们的车在这条野路上紧急转弯,直冲对面而去,轮胎擦过粗粝的路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商务车被紧急逼停。
天空,最后一抹霞光被收尽了。暮色从天穹顶端欺压下来。
杨宴将车熄火,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一回头,发现后座竟然已经空了。和人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一打啤酒中的某一瓶。
……许诺?
杨宴抬起头,望向车外的野际。
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背影正略过车头,大步向对面那辆墨绿色的商务车走过去。
夜有些凉,风很大,橘黄色的远光灯照在他单薄的背后,衬衣被风吹的向后鼓。
墨绿色的草浪在疯狂翻滚,在杨宴眼里叫嚣。
……
“滚下来。”
杨宴拉开车门走下来的时候,就听到许诺这句。
“给我马上滚下来。”
夜色很好地隐没了许诺手里的玻璃酒瓶,他没有很大的动作,可周身不耐烦的气焰预示着,下一秒这酒瓶就会冲车窗招呼下去。
驾驶座的门很快拉开,商务车里走下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杨宴眯了眯眼,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啊。
……
“又见面了?那天把你裤脚溅湿了,我道歉,但也不劳驾您专程来讨伐我,是吧?”
许诺就是这样,越是确定的事情,越不会明说;越是生气,越是笑的舒朗,越是语气轻松。
但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阴森。
“你说什么?什么裤脚……我又不认识你。”中年男人扶着车门,气息不稳道。
“这就不认识我了?”许诺乐了,把酒瓶拍在手心里敲了敲,每敲一下,中年人就抖一下。
“海王?相机?打翻的奶啤?哦对了,还有那盘炒花生。”许诺笑了一下,道,“很贵吧?需不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点别的?”
“我……”男人嘴角抽了抽,“是又如何?”
“朗城不小吧,偶遇两次是不是概率太低了点?除非有人故意为之,你说呢?”
“故意为之又如何?”那中年人向后靠在车门上,无赖道,“光凭一只相机你能奈我何?就能认定我就是狗仔么?你是歌手没错,可是你不是早就过气了吗?我就算是真的狗仔,我犯得着拍一个过气的?”
这人一口咬死自己不是狗仔,不是一般嘴硬。
许诺张了张嘴,话还没冲到口,一只手将他往后带了带。
“别被带偏。”
声音落在耳后,许诺怔了一下,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杨宴从后面走到那男人面前,道:“行了,你话也说完了。我这边也能报警了吧。”
男人脸色巨变:“什么报警?!”
“尾随咯。”
“什么尾随?你们拿的出证据来吗?就说我尾随?”
杨宴从手机上抬头撇了他一眼,“真吵,你留着和警察解释吧。”
随后又面无表情地告知他:
“先给你科普一下,窥探他人**,干扰他人正常生活的,予以治安管理处罚。时间也不长,关个十天半个月就放出来了,很快的。”
于天做了这些年狗仔,被发现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就更别说这样的场面——就没有跟拍对象拿法律威胁过他的!
他真开始慌了,脸都吓白了。按理说娱记只是他的副业,他不想为自己养家糊口的工作留下案底。
这次拍摄任务比较紧急,他是迫不得已才没有事先踩点。可没想到,就这一次,竟然被发现了。
“我们这就走,再也不打扰……”他向杨宴恳求道。
“别啊。”许诺笑道,“我接受你的采访。”
这下,别说这个中年男人,连杨宴都愣了一下。他回头看向许诺,似乎在确认对方此刻是否清醒。
可是,很意外的是。许诺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许多,脸上浮现一抹类似兴奋的红晕。
“落魄歌手失踪其实是在悠闲度假?还是雷林养的白眼狼如今下场大快人心?标题我都想好了,你可想清楚,真的不拍?”
“你,你说真的?”那中年人颤颤巍巍道,脸上的表情比泼了墨还精彩。
……
商务车的副驾驶座上战战兢兢地走下来一个个子小小的年轻娱记,他戴着鸭舌帽,左手里捧着一只沉重的单反,右手拎着一个支架。
看起来应该是中年男人的助手。
这小助手调试着机器,频频看向中年男人,大概是紧张过度的缘故,半天没有弄好。
“你怎么还没调好?”中年人催道。
“就,就快了老大。”
许诺啧了一声,抱着臂,直接走上前。
“来来来,举起你的相机,对着这儿拍——对准我的脸。”
许诺“贴心”地为他调整镜头。
那么近,娱记端着单反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怎么,这么紧张?”许诺弯起嘴角微笑起来,乍一看纯良无害,他抬头问立在一边的杨宴,无辜道,“我又不吃人,对吧?”
忽然被许诺征求评价的杨宴:“……”
杨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笑。
那笑里没有愤怒,却绝不友善。迷人,又带着致命的危险。
“他是不吃。”
中肯的评价。
得到肯定的许诺又笑了一下。好像在安慰他说,看吧,我真的不吃人。
许诺抬头看向中年人,说:
“不就是想要独家么……站在暗处算什么君子,和网络上那群没带脑子的,只敢藏在屏幕之后打字的键盘侠有什么区别?”
许诺说着说着,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那年轻的小娱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狠狠咽口口水,差点腿软跪下去。
“我啊,就站在这里,哪也不去,任由你们拍,何必你们大费周章?”
他垂头在小娱记耳边,耳语道。
“还有,记得把我拍的好看点,成吗?”
*
再驱车赶往月扇屿,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许诺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次,直到看到郑天明那张脸,才有了一些生气。不过是被气的。
“怎么这么慢?”郑天明搓了搓手,“小宴啊,你有事别憋着,尽管跟我告状!是不是许诺这小子拖的后腿?等等,你为什么拿着酒瓶?”
许诺吃瘪,根本没法反驳,因为这次真是他拖的后腿。
郑天明冲许诺哼了一声,和杨宴两个人去后备箱拿烧烤架。
许诺想搭把手,郑天明让他一边玩儿去。正好许诺乐得清闲,他背着手,踩着凉拖,沿着陆地和月扇屿的连接桥向前漫步。
月扇屿是一个孤立在海面上的小岛。许诺想起在车上,杨宴描述月扇屿的词句。
月扇屿,顾名思义,岛的形状神似每月初八的月亮,一张饱满的扇面,因此得名。
朗城市沿海,大大小小的岛屿数不胜数,却只有月扇屿是最负盛名的。出名的原因有二。
其一,这座不大的岛屿四周,盛产一种会发光的水藻。是最理想的观荧光海圣地。
其二,杨宴没说完,紧接着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算了,不去想它。
他一路走走停停,左耳塞了一只白色耳机。
乐曲的旋律混入海风之中。
来自棱镜乐队的《岛屿》。
“有一个岛屿在北极冰川,
那儿没有花朵也没有失落,
在那个岛屿洒满了繁星,
拥有我和你再没有失落。”
“有一个岛屿,在北极冰川……”许诺轻哼出这句词。
那个岛是什么样子,像月扇屿这样的吗?
零碎的旋律跳进涨涨落落的白浪里,海风,是很好的伴奏。
杨宴和郑天明两个人搬着烧烤架缀在后面走。
越靠近屿岸,脚下的沙滩变得糯湿,踩上去软绵绵的。
“你看那小子,说不让他帮忙,还真拍拍屁股跑了!倒是从来不客气。”郑天明咬牙道。
杨宴望着那一缕背影,不可置否。
“小宴啊,昨天请你主持,真是麻烦你了。也就只有你能压得住场子,许诺那小子一个人不行。”
“不麻烦。但为什么?”
“那孩子……”郑天明欲言又止,摇头叹了口气。
“你也和许诺那小子相处了不少时间了,觉得他怎么样啊?”郑天明就着话反问道。
评价某个人,这是一个极其宽泛的问题,同样,也没有绝对准确的答案。
杨宴默然,良久说:“很特别的一个人。”
“特别?”郑天明笑了,“和我们不同,对吧?特立独行,又敛着劲儿,不张扬。”
杨宴沉默。想起刚才抡起酒瓶就冲上去的许诺,这话也不全对。
“许诺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郑天明自顾自说,语气是罕见地沉稳,“我和他父亲是差两届的校友,算是师兄弟吧。”
“他父亲,也是音乐人么?”
“是。他爸有一副绝佳的嗓子,并且遗传给了许诺这孩子。”
杨宴点点头,的确。
当初,城市风暴那首曲子,他就是被那种纯净又带着粗粝感的嗓音吸引。这是两对反义词,却能在形容他的嗓音的时候,达到奇怪的平衡。
“可惜了,这孩子。老天收了他爹,还把他的前途封死了。”
杨宴眼皮一跳,周遭的气压有些低,他继续听着。
“他那个黑心前公司,非但搞砸了他的名声卷走了钱,还把他的傲气磨没了,成了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按理说,他的天赋,远不是如此。”
杨宴走了几步,停下来,说:“郑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天明也转过身,目光炯炯道:“这么说难免有些冒昧,我是想,代他父亲的身份,恳请杨导,照拂一下他。他这次来朗城,明面上我让他来找找灵感,实际上……让他结识您,不会错的。”
杨宴沉默了。
这沉默里,郑天明读懂了他的意思,讪讪笑道:“如果为难,杨导,你就当作我从未说过这话好了。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杨导。”
成年人之间,人情总是尴尬而微妙的。
一个小辈手中掌握有足够傲人的资源,那么就连长辈也只能对他俯首作态。
“既然郑总开口,没有不帮的道理。”杨宴深吸一口气,却看向了别处,“只是你所说的,对他的‘照拂’,也包括,安全方面的照拂么?”
“什么?”郑天明哑然地看着他。
杨宴转过脸,平静地告知郑天明:“我们今天,被狗仔跟车了。”
*
许诺到达老谢他们驻扎的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
老谢他们支起了躺椅,和一把巨大的遮阳伞。
其实这是在夜晚,也没什么用。
许诺跟她们挥手会合。
“喏!来尝尝刚做的海鲜汤!”郑天明的妻子递给他一只铁罐,浓糊糊的热气争先恐后地从里面窜出来。
风好大,许诺只得用呐喊的方式问话。
“哪里来的海鲜!?”
“看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坐在一块大礁石上的老谢冲他们这里挥了挥手。原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钓竿和一只抄网。
比起这群快乐的人们,许诺看看自己手里,一个装备也没有,只有一只酒瓶,忽然兀自笑了起来。
畅快到,几乎要把那些不快的,乱成麻线的心思,都丢进狂风和海浪里。被咀嚼,被吞咽,随后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落进心底里。
许诺胡乱揉了揉头发,肚子也的确是饿了。端起满满一铁罐的海鲜汤,仰头灌进嘴里。
不知名的鱼肉糜,扇贝柱,海胆……肉质划过口腔,统统是最贴近原始的甜鲜,带着海水自身的咸味,分分钟俘获了许诺挑剔的味蕾。
“嫂子!汤特别特别好喝!!”
风带着夸赞吹进了巧妇的耳朵,郑天明的妻子一笑,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婴儿也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
海钓的老谢忽然一跃而下,说:“好咧!人到齐了!点篝火!”
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树枝堆被小小的火柴划亮。
“噌——”的一声,发红的烈焰被风疯狂地吹着,却没有熄灭,倒像是在风里生长起来的。
火光印亮了许诺的眼睛,这眼睛里印着一个人。
那两个人姗姗来迟,把烧烤架一放。
郑天明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喊许诺:
“小兔崽子,还发呆呢?过来!烧烤的活是你的,别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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