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气凉爽适宜,下午第二节课后的长课间,许多人都在跟身边的人嬉笑打闹,只有路苗一个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但她其实也看得不太认真,只是勉强维持认真学习的模样罢了。每看几眼单词,她就忍不住地抬头,看向离她两三米远的一个座位。
秦淮正坐在那里。
从那天夜晚开始到调换位置的最后时刻,路苗一直没问秦淮换位之后想要坐在哪里。错过了发问的时机,想说的话就会吞回肚子里,在肠子里百转千回后,被消化,被分解,消失无踪。
最后,她只是在给张振华写的纸条里写了她想坐在原位置。
她没有确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但总觉得,如果离开的话,好像会有些可惜遗憾,好像自己主动舍弃了什么,但可惜遗憾什么呢,又能舍弃什么呢?她不清楚。
即使是她自己的心情,但一切都好像隔了山,隔了雾一般。
但她很快就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了。
几天后,调位那天,路苗没移动,她坐在位置上,眼睁睁地看着秦淮收拾东西,搬去了另外一张桌子,临走之前,他还和她打了个招呼,表情如常。
看着秦淮搬书离开的背影,路苗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因为秦淮的远离而产生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没有到悲伤那么浓烈,也没到难过那个程度,或许用怅惘来形容会更加合适。
路苗想,或许是秦淮主动跟张振华要求离开这里的,他并不想继续坐在这里。也或许他完全没跟张振华提出任何要求,坐在哪里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于是张振华就把他调到了更加中心的位置。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走了。
从那天开始,路苗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时不时朝他那个方向看一眼,她的每一眼都很短暂匆忙,但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却格外清晰。就像这一刻,路苗拿着单词本,又忍不住地看他。
秦淮坐在了教室的中间位置,低着头正在做题,他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扶着下巴,看上去不像是在写作业,倒像是在下棋,一副闲散自然的样子。
他正写着,两个女生结伴嬉笑着来问他问题。
判断女孩子是不是喜欢一个男生很简单,不看这个女孩子的举止,只要看女孩子的朋友在她靠近某个男生时会不会露出促狭的样子就好。很显然,有个女孩子是喜欢秦淮的。当她佯装自然地叫秦淮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在她背后笑嘻嘻地拍了她一下,于是她的脸上自然挂不住了,扭头红脸瞪另一个女孩。
秦淮抬起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觉,脸色自然地接过试卷讲解题目。题目应该不难,他很快就讲完了,女孩子们笑着离开,他复又低头,继续写题。
路苗手里捏着笔,缓缓地收回了视线。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
她总看他做什么?
她总是想着他干什么?
她怎么了啊?
她不知道,很迷茫,而在这份迷茫之外,她还觉得恐惧和庆幸。
才一个月而已,她居然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变得这么反常,好像格外不适应秦淮的远离。才一个月……如果时间再长一点,她会不会更不适应,会不会觉得难过?人太可怕了,只要和一个人相处得久了,就好像带上了惯性一般,很难再舍弃掉那个人,回到一个人孤独又潇洒的时候了。
还好,也只不过一个月而已,她现在应该只是不适应而已,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别想了,好好学习吧。
正想着,路苗忽然打了个冷噤,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小虫从窗外飞到了她的手边,停在笔杆上,路苗打量了它一下,它的翅膀是翠绿的,有些好看,和菜地里的蔬菜一个颜色。
这个季节,窗外大片的蔬菜已经生长出来,脆生生地立在土地上。初秋的天气很好,惠风和畅,天空高广。
路苗看着这只小虫,她不懂虫子的心思,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为什么要往人的屋子里钻。
正准备把它送出窗外时,路苗刚好看见了秦淮的背影,他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此时正背对着路苗往厕所走。
路苗忘记了手边还有只小虫,她静静地倚着窗台,看他。长腿个高身姿挺拔的少年光是背影就很好看,她目送着他离开。
忽然。
秦淮停下了脚步,回头。
路苗的心停跳了一拍,愣愣地看着他。
于是,隔着一大片农田,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这一刻,路苗觉得自己心里仿佛种了一颗树,树叶簌簌地往下落。
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兴奋又恐惧。
*
这天晚上,路苗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着火的房子里躺着,火已经烈烈地响起来了,她的皮肤几乎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她想跑,但跑不掉,全身都没有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一点一点地烧到自己的身上。
她憋着全身的力气,用尽一切,使劲地在梦里大叫一声,火灭了,她好像清醒过来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仍在梦里,因为这个季节已经不会有栀子花了,但现在她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味道。
有女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苗苗你看,这里有棵好大的栀子花树,看见了没?”
路苗听到自己回答了她:“哪儿啊,都是黑糊糊的,哪有花树。”
“你这年纪轻轻的,视力还不如我,我都看见了,那里有几朵白色的花。”
“真的,我看见了。”
“我去摘两朵。”
这是……
路苗忽然想了起来,这是去年暑假的一天,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生病,那天晚上,她们出去散步,遇见了一棵栀子花树。
女人摘了两朵,高兴地放在鼻尖闻:“真香,苗苗我们回去,把它插起来。”
“好呀。”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女人把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花瓣白嫩花香浓郁,叶子翠绿,瓶身晶莹剔透。
真好看。
女人把瓶子递给她:“你把这个放你爸屋里。”他们两个分房睡已经很久了。
听到这句话,即使是在梦里,路苗也觉得心里一股怒气忽然腾起,整个人像是被火灼烧一样。
她听见过去的自己气冲冲说:“不放,我们摘回来的话凭什么放他屋里。他昨天说你的那些话你忘了?你还让我把花放他屋里。我不去。”
女人有些尴尬,勉强地解释道:“你爸那间屋太单调了,放点东西好看。”
“不好看又怎么了?他昨天刚骂过我,我不放。”
“那我自己放。”女人忽然生气起来,“再怎么样也是你爸,你怎么能这样!”
女孩也跟着生起气来,她把握在手里的瓶子猛地举高了,气冲冲地说:“这个给他还不如摔了。”
“你给我。”女人赶快伸手要把瓶子拿回去。
女孩不愿给她,她垫高了脚,使劲地把瓶子举高再举高一点,女人踮着脚尖,拉着她的胳膊拽她。
动作间,瓶口倾斜了,瓶子里的水流出来一些,浇在女孩的头上,冰凉冰凉的,她被冰得一愣。
女人因为拿不到瓶子,又着急又难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快流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说:“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虽然路苗明知这是梦,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她的情绪还是忍不住地在一瞬间汹涌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地竭力嘶吼,就好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你不要再讨好他了,没用,只会让他越来越看不起你!”
她又喊“你去骂他你去打他啊!你让他知道你不好惹,你不是石头,你被踢会疼!”
她最后又喊:“你跟他离婚行不行,跟他在一起你不幸福,就算你不想离婚,你别管他了,你当他不存在,你去逛街去找朋友玩,当他死了!”
喊完这些之后,做梦的路苗和梦里的路苗似乎凝在了一起,她们在同一具身体里看着对面的沈静,而沈静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声地说:“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
“因为妈妈还爱他。”
路苗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气慢慢地消退了。
她有种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萦绕着她,从过去到未来,从现实到梦中。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让她知道人是无力的,什么都拦不住,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是从这件事上。
她又从女孩的身体里解脱开来,悬浮在半空看着。
女孩的嘴角挤出一个苦笑,然后慢慢把手放下来,把瓶子递给她。
女人接过瓶子,高兴地放置东西去了。
路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离开,她又回头看着过去的路苗。
她的头顶还湿着,但是没人管,她也不在意,她转身,面无表情,眼泪却突然流出来了。她用嘴呼吸,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自己回到了屋里,然后在墙角蹲下了,咧开嘴哭得像个小孩子,但她仍然是无声的。
一会儿之后,外面的大门响了,然后“哐铛”一声被关上。
是路成国,只有他会那样直接把门摔上。
路成国进屋了,很快就又出来,他大声地呵斥:“沈静,是不是你把这个破玩意放我屋里的?”
“是啊,这个很香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成天搞没用的东西,跟你一样没用,别来污染环境,再这样我直接从窗户给你扔出去。你有时间研究研究怎么做饭,做饭难吃的要死,好肉好菜都被你糟蹋了。”
“……知道了。”
“……”
明明挨训斥的不是自己,但女孩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待在门后一个人咀嚼着一切,心中有怨有恨有同情有无奈。
人为什么会这样。
她对你那么好,那么爱你,为什么不能爱她一点,你们明明曾经相爱,现在为什么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哪怕,哪怕是对待路人,也要比这样好多了吧。
被人爱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可为什么被爱的人却不珍惜。
而你呢。
他明明都已经对你那样了,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好,他从来不懂爱,甚至不懂尊重人,他是那样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可你为什么还爱他。
有什么值得爱的。
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爱的。
爱除了能带来耻辱还能带来什么。
爱是毒药,让人骨头变软,让人低声下气,让好好的人变成菟丝子,只能依附与别人的爱意才能活下去。
从这天开始,她再没劝过沈静。
路苗蓦然睁开了眼睛,天还是黑着的,她像是一夜都没有睡觉那样疲倦,但她却清醒无比。
妈妈已经去世了,现在快十月了。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屋里一切摆设仿佛都蒙上一层雾气。她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屋里一样,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呆呆地看着屋里的摆设。
她的记忆渐渐清晰,她忽然想起来那天,沈静临走的那天。那个时候的沈静形容枯槁,她睁着深深凹陷的眼睛,跟路苗非常认真地交代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她和路成国商量好了,在她还能走的时候,他们两个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分割,沈静把所有遗产都给了路苗,这样路苗手中就拥有了一套房子和二十万现金,这是完全属于路苗自己,不关路成国任何事的财产。
沈静异常清醒地跟路苗交代,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不确定路成国以后会怎么对待路苗,或许他会娶新老婆,然后把所有的财产都投入进新的家庭里,她不管路成国怎样,但她要把路苗的路铺好。
第二件事是她告诉路苗,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为了路成国放弃了大学,她要路苗一定要考上大学,以后离开鹤川。这一辈子,不为任何人而放弃任何机会。
在沈静和她有这番对话之前,路苗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觉得沈静愚蠢,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还死心塌地。这番对话之后,路苗更想不明白沈静到底在想什么。
沈静一直对她说,路成国其实是爱她的,他只是脾气不好不会表达而已,但如果她一直坚定这点,一直都不曾对他失望过,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拼命把房子和钱都转到了路苗的名下。
爱是什么,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被别人骗了,还是自己骗自己。
路苗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现在也还是想不明白。
只是此时此刻,她现在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她为什么会忽然梦见过去,她明明已经发誓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记了的。
二合一的双更_(:з」∠)_工作了一天现在好困,睡了,大家晚安哦,自从上班开始,我真的一点儿仙都修不下去了,到点眼皮就睁不开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