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吃上了雪糕,云疴自然也就被打上了“好人”的标签,成功混入了其中,成了新一届孩子王;也有孩子壮着胆子跟冷着脸的何愈搭话,发现“神仙哥哥”呆呆的什么也不懂,便耍宝一样跟他科普现下孩子间流行的游戏;而阿姝则拉着同为女生的广鱼说小话,好奇又害怕地看着她摆弄手里的黑色甲虫。
“你敢玩虫子,好厉害啊。”小女孩怯怯道,“小虎哥他们都不敢,说夹人可疼了。”
“它叫小黑,很乖的,是我的宠物。”广鱼抬起手掌向她展示,“要摸一摸吗?”
小女孩想摇头,最后在广鱼鼓励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在她的引导下摸上了虫子。她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眼里都快冒出星星了,广鱼听到她小声说:“现在我也是很厉害的人啦。”
“先前你们在说被什么吓到,你能不能偷偷跟我说说?”广鱼适时开口,怕吓到她似的学着她放轻了声音。
阿姝握着没拆包装的雪糕的手紧了紧,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道:“我阿娘不让我跟别人说,但你们是好人。”
“我和小虎哥遇见白阿公啦。”
“白阿公?白阿公是什么?”广鱼摸不着头脑。
阿姝说:“白阿公就是白阿公啊。”
那头阿虎也跟大漏勺似的把事情讲了一遍,同样都提到了“白阿公”。
小镇不大,各家间又多少都带点亲戚关系,所以大人都很放心孩子到别家串门找朋友玩。
阿虎和阿姝是邻居故而同路,某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回家的时候,在镇长家附近的路口就碰见了一个白色的无声无息的影子,小孩的脑补能力比大人不知强了多少倍,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恐怖的东西,他俩吓得撒腿就跑,从镇长家到自己家也就一点点距离,所以很快就冲进了灯光里。
孩童蒙昧,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可就在当晚,阿虎被魇住了似的闭着眼大哭不止,好不容易才被喊醒,阿姝更是直接发了高烧。
紧接着便是更多夜惊的孩子,于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再没有让孩子在晚上出过门。
云疴疑心这是“夜游神”。
所谓“夜游神”,在西南民间也有“夜神”的叫法,如其名在夜间出现,是小孩夜惊最传统的“罪魁祸首”。
《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曾记载“有神人二八,连臂,为帝司夜于此野。在羽民东。其为小人颊赤肩。尽十六人。”
而在《淮南子·坠形训》中记曰:“有神二人,连臂为帝候夜,在其西南方。”
晚年在西南保山地区度过的明代文人杨慎认为这便是当地人们口中的神人,即最早的“夜游神”。
再后来便演化出了更具体的形象——失去了多人的特性,往往是一个头戴锥形高帽,身着长袍,手执柝的模样,有的版本则挂着锣或者拿着鼓,偶尔身后还跟着匹纸扎的白马。
这便是现在的“夜游神”。
然常与非人之物打交道的云疴深知,这夜游神还有另一个名讳,乃地府判官司下十大阴帅鬼差阴鬼使之“夜游巡使”。
话说这吃的是公家饭,偶尔被人撞见情有可原,这一整个镇子的孩子都夜惊就说不过去了,在下面可是要吃挂落的,按理说不因如此。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那么老高!全是白的,脸也白……不信你问阿姝,阿姝也看见了!”小胖子生怕他们不信,用手不停地比比划划,恨不得亲自带他们去看,“老吓人了!哼哼,你们看见也准害怕!”
云疴端详着他的脸,颧骨下的位置静静躺着一条淡淡的血管一样的青纹——那是被吓到的标志。阿虎大概率没有乱说。
“你们见过吗?”何愈抬眸,问别的孩子道。
孩子们纷纷摇头,阿虎嗤道:“哈,他们年纪小,连自己夜哭都不知道!”
这倒是提醒了云疴,没撞见夜神怎么会夜哭?细一瞧他们脸上也没有明显的青纹,那又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孩子夜哭的?
阿姝用面巾遮住了脸,同样见不着青纹,盯着人小姑娘打量也不太好,不过她眼下明显乌青,跟正常的黑眼圈不同,在昏暗的山根处有一条青筋隐隐将两片乌青相连,像是少数民族的纹面。
那么怪的黑眼圈不甚多见,倒是和早上周圆圆的如出一辙。
云疴若有所思。
“你们看见的白阿公有没有带帽子?就那种高高的、尖尖的帽子。”他想了想,双手比出了一个高度。
阿虎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记不清了,但他确实很高。”
小姑娘到底比阿虎细心一些,忍着害怕回忆了一下:“没有,他没戴帽子,我注意过他有头发,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黑色的……我害怕,感觉他像飘着的,没有靠的东西,就那种一半身子飘在黑暗里。”
“我只看到了一半脸,是白色的。”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阿姝的回忆坑坑洼洼互相矛盾,一会说黑发,一会说白发,到最后连衣服是黑是白,是飘是站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好了,事情我都清楚了。”云疴拍拍手,“我身旁这位神仙哥哥呢,刚才教了我个方法,谁用谁就能不再夜哭变成大人了,想不想学啊?”
他是懂怎么吊小孩胃口的,孩子们果然都竖起了耳朵。
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法子,是民间流传的土方:用纱布或棉布包住蒸熟的鸡蛋白、大葱白、老姜、一缕头发、小点的例如戒指耳钉类的银饰,然后束好纱布在太阳穴、额头等地方滚动,等到银饰上出现青、红、黑、紫的颜色,体内的阴寒之气就出来了,孩子也就不发烧不哭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步——云疴摸出一把收惊符,向每一个孩子询问了名字,然后将他们的名字和祝福融进了收惊咒里,嘱咐他们将符纸压到枕头下睡三日。
“这是一个任务,谁先完成了,谁就变成大人了,你们要抓紧啊!”他说。
孩子们郑重点头。
童真不再的人往往力不从心,多得是阳奉阴违,交流起来累极了,也只有小孩子会把别人的一句话奉为圭臬。
打发走孩子后,云疴颇觉难办。
如果说单听阿虎说的像“夜游神”,那么后来阿姝的回忆就走向了一个合理中又透着一丝离谱的方向,因为结合阿姝的描述,他们所遇见的更像传说中的“阴阳司公”。
“阴阳司公”又称“阴阳司”,是一个不那么耳熟能详的神祇。
提起黑与白,更多人先想到的是黑白无常,鲜有人知阴阳司的形象也是黑白的,脸左黑右白,头发左白右黑,象征审理阴阳,善恶分明。
想象一下在黑夜里碰到来不及多看的情况下,确实是孩子口中的“很高”“半张白脸”“头发又黑又白”的样子。
而之所以说“合理”就合理在此次事出,系当地城隍玩忽职守,这阴阳司则正是各城隍爷手下的第一辅吏,相当于秘书长,为诸司之首,负责协调诸司,在监察诸案后方陈报于城隍。
所以城隍出问题,阴阳司首当其冲的脱不了干系。
且素有阴阳司公在七月初代城隍爷出巡听取枉死孤魂及生人冤屈,再由中元夜接回的,也不是没有过儿童在此期间意外受惊的先例,对对时间也是合理的。
“离谱”则离谱在目的。
判官司和阴曹司同级,判官司下阴鬼使夜巡算是最常见的鬼吏,小兵一样一抓一大把,闲出屁来逗小孩的不少见;而阴曹司城隍手底下的阴阳司公其实比夜巡要高出半级,虽只是半级,却又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能同日而语,这职位在每个地方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坐,没有轮岗这一说,秘书长忙得不可开交,又怎么有空堵着吓小孩?
“黑衣人,消失的。”偏偏此时何愈提醒道。
刚才几人不愿细想,但在这世上哪有风捕捉不到的人啊,除非真的立马“消失了”。
走天路的神仙往往不会直接现身,需要借传口信或者附身神像,只有地下的灵祇差役们因为职能性质而常常选择直接露面。所以说就算孩子遇上的不是什么大角色,那消失的黑衣人跟底下也脱不开关系。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和令人头疼的异界机构搭上了关系,那边的态度不清不楚,看似放任不管,但谁知道搞不好会不会得罪什么东西。
由穴池引出的梦后类失魂症状、小儿晚梦夜惊等事根株结盘,虽然何愈怀疑石龛里的大脑花也和梦有关,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仍然没有定数,不过与黑衣人和“白阿公”的事情对比起来,显然先处理它更简单一点,说不定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个中关窍所在。
“啧,穴池的事我有别的头绪,容后再说。”云疴蹙眉,“那个不知道打那旮沓蹦出来的野神仙,打电话问陆超云,先解决它。”
“行,我也有些发现,待会说。”广鱼翻起电话簿,找到陆超云的号码拨了出去。
她一边打开外放,一边调侃起陆超云这个每天有操不完的心的,当真放心他们办事,竟然一次也没有来电询问过?下一秒,如落石入水一般,某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打给毛门主,老狐狸三声响后就挂了电话。
卢忆艏和严鑫毅正在下棋,卢忆艏阳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硬是让空气又凉了半截:“陆哥?陆哥不在,说是有人找就说出外勤去了。”
他们跟陆超云失联了。
卢忆艏问:“喂?”
云疴摁断了电话。
他明白了过来,笑容里不见几分笑意:“老的小的都不接电话,这是算计我呢。”
原来以为是单方面出任务,没想到还涉及异界交涉,一个不小心谈判破裂哪方利益受损的,责任就算在他头上了。
而两人显然是知道其中有弯弯绕绕的,估计静门和底下有合作不好露面,才把烂摊子丢给编外的他们,怕他生疑才搭上只算半个静门人的广鱼。
广鱼见状连忙给陆超云留了条短信:【速回!危!!!】
下面配了幅偷拍的石龛的图。
她真怕云疴这定时炸弹一样的祖宗哪天爆开了干票大的,这面热心黑的主发起疯来连他自己都能狠狠坑。
“我刚才去找周圆圆了。”广鱼及时转移注意力,“他们刚才手里提的就是中药,我借机辨认了一下,是安神汤的成分,但里面多了点东西。”
“洋金花,也叫白曼陀罗花。止咳止痛止搐,能治羊角风小儿惊风什么的,我们以前动刀子会当麻醉使,过量可能会致幻。”广鱼表情沉了下来,“我瞧他们这药配的就是奔着坏身子坏脑子去的,吃个十天半月的马上变傻。”
镇长和所谓的二表舅大概率都有问题。
“我偷偷把多余的东西给去掉了,但难说不会有别的,我们的动作或许要快点了。”
何愈听了一连串,就听出来个不对劲,点点头:“温泉水也有问题,会软化人的精神。”
“对,而且一分钟不至底。”云疴补充道,“池壁修了供游客坐的阶凳,但踏不到池底,也看不清水下是什么。”
云疴拿出糊成一团的三角状符纸展开:“何愈身上的丹书被破了,池子里有被我们遗漏掉的变数,今天要找个机会再去一趟。”
广鱼将信将疑:“给个准话,靠谱吗?这怎么像是被水泡发了?”
云疴回之脑门以一纸飞机:“泡发你大爷。”
“我大爷,你对象。”广鱼突然严肃,表情不像作假。
这回轮到云疴无语凝噎,他狐疑地打量广鱼一眼,又转头看看何愈:“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何愈也一脸懵然。
“就在刚才啊!中原礼仪,一家人!你教得好,礼尚往来!”广鱼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边跑边喊溜之大吉,“我去看望看望圆圆她二表舅!你们自便!”
这是反盯梢主动打探消息去了。
先前被惊扰的燕雀复归于巢,本该聒噪的鸟儿们像是睡着了一般保持着静默,只剩漆黑的眸子还在从梧桐叶间向下窥探。
他们望着两个外乡人商量了一番,然后往附近的小山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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