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人间的天空下又是一声尖利鸡叫。
地底兵马司的小鬼们在鸣锣击鼓,吹奏唢呐。
子时的地铁隧道口,也来了两个拉的长长,宛若要去拜堂成亲的影子。
一位大将军走了这条地狱之路足足一百年,沿途自然是百鬼叩贺,或笑或哭,团聚一室,打鼓唱戏。
“吉时已到!”
“入土为安!”
宣婴好像又聋又瞎,他完全不觉得这种常见于丧事上的声音过于吵闹。
趴在宣婴背上的沈选忍不住了,他在梦里轻轻说:“……头痛……”
不止如此,他还从身前环住了宣婴的背部,扯松长发男人的衣领子,隔着衣物揉摸了一下。
“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在小区练吹唢呐。”
低头正想事情的宣婴一感觉到腰上多了一双手,习惯性眯起来走夜路的眼睛瞬间瞪大,带着措手不及的愕然瞪一眼身后的那张脸。
沈选是真的睡眠质量一般,轻声投诉完靠了过来,离宣婴的脸颊很近。他的眼皮看起来分分钟要苏醒了,宣婴想了想决定公报私仇,又给了他一拳。
这也不怪他,上次有人抱宣大将军,得追溯到民国12年,可这个人是他妈,沈选区区小孩也敢对地官老爷动手动脚?
“你才没素质。”
宣婴回想了一下今夜的事,生他气的程度也在增加,因为就算不谈这次,沈选能活26年几乎是靠着他一次次赊命救下的。
“你知道个屁?没有我这一声唢呐驱散邪气,你今晚都跟你舅爷沈湘一样了?天上地下的‘官’都盼着你赶紧寿终报道。”
宣婴抡完拳头还很想丢沈选进地狱涨涨记性,却被沈选半点不知死活的头蹭了蹭戴耳饰的耳垂。
“疼,不要打,香。”
沈选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守护神一直都在,但他的鼻子再进一步,就能把宣大将军的脸亲到了。
这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宣婴所不能容忍的,虽然天色已晚看不真切,可宣大将军的声音已经开始凶相毕露了……
“你又来!”宣婴刚才没当着土地的面说,他的真心话现在是彻底藏不住了:“你有没有礼义廉耻!为什么每次睡过去都……你再揩油,老子今天就——脱了你的裤子把你丢到地铁站台旁边让你明天早上社死!我还知道你今天穿的是黑色内裤!你怕不怕!”
“女厉鬼”宣大将军恐吓“未婚夫”沈选的方式很特别。
沈选的内裤颜色在他这里也根本不是什么**,两个人做不成夫妻也成不了好朋友,所以,他和他的梁子算是结了一百年了。
古话里管他们这种关系叫“怨侣”。
沈选应该也是“怕”了宣婴,但“怕”的不明显。
他不夸大将军的体香,手还抱着不放。
看见对方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宣婴讥讽地笑了。
“姓沈的,我懂了,你就是狗改不了吃——”
“……”空气忽然静止了。
不对!!!!
他为什么要骂自己!!!!
宣婴开始使劲扭动摆脱沈选的环抱,恶气难消的同时也得肯定这位沈家后代最近有在锻炼。
沈选的身材忒健康,高挑,比小时候的那个小病秧子看起来力气大多了。
今天不又背沈选,他都不会这么震惊。
沈选竟然已经突破了沈家固定只有179左右的血脉压制,个子要比宣真君……高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差距,对宣大将军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了!沈某人的身高发育怎会如此!背上的这个鬼登西太不合常理!他是不是小时候经常背着班里其他同学偷偷喝牛奶?好不要脸!
宣婴扑腾了半天,沈选还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恶向胆边生的真君爷心底堆积了一大坨脏话。
但太晦气的词,神仙都不可以说。
天官说这会加重天地间的业障。
做了神仙就不能骂脏话也一度成为了宣婴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好好神仙宣大将军只能开始学习骂人不带脏话。
“沈!!!选!!!!!”
“爷爷我早晚要‘三折叠’了你!!!
“我要把你放在油锅和钉板上折来折去!让你哪一面都超有面!”
宣大将军骂了一个痛快终于好多了。
眉梢染血的白发修罗下一秒更是找起了出气筒,只见他杀气腾腾地捏了一个神诀,铿锵一声,阴间的幽魂们在雾霾中化作扭曲的阴魂消散在一盏盏冥灯中,他与沈选身体所朝向的尽头也出现了一条条插到泥土里的白骨人腿。
今晚在饿鬼道动过沈选一根毫毛的,都被宣婴宰了。
小鬼们的心情可能也委屈。
宣婴送完这个让他对付不来的沈家后人,又回到了金华市。
他最近刚刚替他们单位拿到一大笔补贴,当天晚上要写一个通宵的经费预算报告。
上海市某处房子今夜有他布下的风水阵。
宣婴的心却没办法放下。
他提笔就忘字,硬是写几行,余光不由自主总想看几眼沈选在虚空中的睡觉姿势,直到他猛然意识到再不写完报告,下次开会前可就完不成领导们的指示了。
他只能收收心,因为所谓神仙,他们的职能也和世俗想象的差不多,甚至肩上的担子更重,上有玉皇大帝、后土娘娘、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及南斗北斗星君;下有地府里的阎王、县城里的城隍、乡村里的殿主爷,但凡是一个“官”,活到21世纪都得按“官”的规矩办事,大家都是忙到双脚离地的体制内神。
宣婴在地官殿的名气再奇葩也不能天天搞特殊,他还趁着手机上有红包就点了“死了么”外卖,打算迎来守夜神殿的工作。
可等到宣婴拿回来好几份外卖,土地爷还没睡,做贼一样地问:“你说,今天地铁里面的动静太大,沈选会不会发现问题?”
宣婴一顿,双手继续忙着跟打死结的塑料袋搏斗:“那我要给你打差评了啊,你不是负责让他没记忆的吗。”
“我是消除了他的记忆。”
土地看着他死了这么多年还永远吃不饱的样子,莫名觉得心疼,宣婴因为是饿死鬼,所以对食物总是表现得非常贪婪,这也成了他身体里的三尸鬼。
他必须不停地吃下食物才能不发狂。
除了“主食”,天上的,地上的,水里泡着的,庙观道场的金山银山纸嫁衣纸扎童子,他的肚子只要是饿起来也能吞下去,等他们熬到了现代社会后,他还爱上垃圾食品,中秋节仙家们送的月饼礼盒,端午节信众拜祭的甜咸粽子,他统统能够塞进嘴里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这不,今晚才缺了一顿,他已经迫不及待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
堂堂真君爷点的这家外卖用了一个京剧图案的饭盒,宣婴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大口大口吃得饥肠辘辘,把土地爷看沉默了,宣婴也无所谓,埋头吃了一口预制菜卤肉饭。
土地公公只能改变话题聊聊沈选为什么会遇险,老头子想不通的是,这几个小鬼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宣婴不是早就用冲傩抗住了沈家所有的外部灾祸了吗?
冲傩,是一种镇压性、强制性的地官驱邪手段。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官”的神仙力量体系,是宣婴的拿手好戏。
正当土地爷想的出神入定时,宣婴忽然毫无预兆地咳嗽了起来。
“哦哟喂!吓我一跳!”土地爷开始还没听清楚,回过神来,疑惑地反问:“你吃傩吃多了吗?”
宣婴没吭声解释清楚,倒是先快速地抬手摘掉面具,随意地一丢。
他的身上一刹那有扶桑花的香气环绕,在露出来的无血色面颊和红色嘴唇上舔了一下,宣婴捋了一下滴滴答答往下淌血的白色头发,他又脱掉粘满血液的T恤衣服,显摆他冷白皮的腰腹肌肉,两腿交叠到桌上。
土地爷看着他满背红色纹身,除了脸部,他白的媲美一张纸张的私/处都被覆盖上一朵朵道教莲花刺青。
这是几几年之前留下的,土地爷最清楚不过了,宣婴也把衣服赶快换掉。
但一个个性如铜墙铁壁一样的人,满身的傲骨被烙下了这种“以色侍人”的耻辱,他看似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是藏着多少心事也可以猜到。所以如果可以,宣婴更希望别人能够了解他而不是逼迫他服从。
想到这里,土地开始明白他也不是不想要露出真面目和沈选见面,他也会有顾虑,他的自尊心不愿低了人一头,他的高傲让其更像蒙了灰的晚清瓷器了。
宣婴似乎还是困在1938年那场噩梦。
他只听这个身体就是“傩”的男子公私分明地说:
“我不是因为他才受伤的,是因为那些害他的脏东西,冲傩有三种,一,太平傩,一般是家宅不宁、人畜不旺、怪异作祟。二,急救傩,多是家人病重、久病垂危。三,地缚傩,这一类是偷盗诈骗、奸/淫行凶带来的灾厄,可是,今晚在地铁冲撞的小鬼身上都没有带着它们。”
“有不知来意的上古神龛还在试图召唤沈家人献祭寿数。”他的眼稍凝聚一抹戏文旦角的鬼魅水红,一张空洞华丽的人脸比面具的气质更妖气,白色嘴角掀开的阴冷笑容也像是朦胧一线的鬼灯桃花仙,“我体内的傩告诉我的。”
土地公的眼皮有不详征兆,张开嘴想追问是不是“害死”沈湘的官出来了。
在土地爷和宣婴的这番交谈中,今夜沈选的遭遇变得逐渐清晰,沈家从民国时期就总是被‘官’所选中的特殊体质好像也露出了一丝端倪。
他们都知道,宣婴和沈家世代的命运都绑在一起。
宣婴却至今没搞懂沈家在一百年前到底不小心惹了哪路鬼神。
但在这112年间,沈严,沈樵,沈如诚,包括沈选都曾经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冥司召唤。
这个家族就像被诅咒了,宣婴记得最早的那一次厄运,是出现1961年的上海,沈家双生子当时一起撞克,是宣婴在金华发动道教五雷,却也只救下了沈严的命。
然后就是第二次。
这一次是1977年,宣婴救了四岁的沈如诚。
最后就是第三次。
1999年,宣婴第一次出手相助救了沈选,那个过程是宣婴迄今为止碰到最凶险的一次撞鬼驱邪,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沈选和祖辈不一样,沈选的四柱八字更轻,从小更容易撞克。
宣婴想到这里也开始没好气。
九十年代初,中国彻底进入了又一个新时代,沈选的父母也完全是独生子女家庭的模范。
沈选的命,除了容易被鬼附体,哪里都好。
他与他,真正不般配的地方本不是阴阳,贫富,性别,是一个出生在112年后的人懂不了宣婴,其实沈家人从没有记恨在心,在沈家的书架上,摆着马姨娘的回忆性散文和日记本,除了记叙了绍兴一代的风俗和1938年的历史时代背景,她只字未提仇恨。
宣婴再回忆起来,心中又涌出来人性的弱点,他觉得今天对沈选的态度是凶了点。
人和人的命数本该是不做对比的,沈选根本不懂什么是穷,宣婴这种爹又不疼,娘死的早,生前活活饿死在一口酱油缸的活倒霉蛋跟沈选压根不能比。
那又如何?
沈选不也成不了他。
他还是天上地下第一号的宣婴真君,比什么比,没意思。
他轻拍腿部,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半点不觉得自卑地笑。
“嘘,都不晓得要避讳么,我可不想让沈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土地公公一惊,认错说:“是,是我鲁莽了。”
避讳,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
所谓“讳”,有指帝王、“圣人”、长官以及鬼神的名字。常人总说不能在嘴上乱用乱说,平时用到与这类人物名字相同的字必须设法避开或改写,此谓避讳。
因为一旦犯“官”讳,活人定将身罹大祸。
可是沈选既然没事,土地公公现在就想知道宣婴要不要紧。
宣婴算是放松好的身体慵懒地勾起一件衣服往头顶套了下去,嘴里烦透了说:“我没事啊,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凡事也没有证据,我们两个小“官”乱说上级大‘官’的名讳可不行。不过今年过年有空,我要去地下打点一些烟酒纸扎给领导们了……”
宣婴估计也怕土地公公多嘴,一脸假充大方的他挥手:“我死不了的。”
这次轮到土地爷教训他。
“诶!你刚才还说要避讳!快呸呸呸!”
“呸!好了吧!”
“快说吉利话!”
宣婴皱眉挨了老头子给他的一个“切钉公”——这是吴语方言里的打孩子用语,人一旦老了,都是一样的,爱听吉利话,既然有些话是避讳……
“办年货!我们下次不说那个字,我们就说……家里办年货行不行?”
宣婴刚才吃饭吃的脸上带点红润感,他又是个什么事情都盼着热热闹闹的性子,歪头认错的微笑表情也很是讨老年人喜欢。
土地爷无奈地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哪里像个真君爷的样子。”
宣婴疯疯癫癫的,鼓起腮帮子,呼气吸气,又呼气:“狗屁倒灶的,我本来就是厉鬼一个,才不是什么真君假君。”
他还一身班味地抱怨,手臂比划比划沈选的个子,他掏出手机点出来一张照片。
“你知道么……他,一米八八的个子,居然要我背他……还是小孩子更可爱……你看是吧!他五岁的样子我一直存着呢……”
“哦哟,五岁的旧事体还替他留着啊?”
“……”
“……”
土地公公看他怎么说,宣婴不语只是一味说“吉利话”,土地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凡事只要宣婴能觉得开心,老头子也根本没有别的念想了。
神仙也是帮亲的,沈选是一个挺好的青年,可宣婴才是他的亲人啊,对吧。
早知道婴婴大将军这么符合语言类节目要求,春晚节目组就该把他拉到机器人方阵里面,再带着小鬼们穿花棉袄给全国人民抛手帕,说吉利话吼。
另外有宝子问沈选为什么在地铁突然撞鬼?那段剧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因为他家的问题,他爷爷的双胞胎弟弟沈湘还记得吗。
从民国开始,沈家人就会吸引各路鬼神了,那些非常厉害的官都是巨灵之物,凡人是不可能逃脱被献祭命运的,沈选今天就是差点被办年货了。
至于宣婴平时在干嘛……我选择向法官提交真君爷手机里的照片。
对啦!宣真君是上大夜班的神啊,除了工作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他都快成沈选的背后灵了,爱面子的他只是不想被镜头拍到这些画面[闭嘴][闭嘴][闭嘴]
这次真的没存稿了啊啊啊啊啊!!!!等我周四换榜单杀回来写写沈选到底有没有失去记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几天为了赶稿子连饭都少吃了呜呜,此刻我要去吃点年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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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字号:阴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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