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字号:阿官(2)

1944年小秋的一个夜晚,古镇胭巷街104号的外乡人沈樵和他夫人马氏、丫鬟小翠一起在睡觉前夕被阿旺的惨叫声惊醒。

沈樵是个圆面孔,很有书生气质。

在国内开战前,他和家人并不住在绍兴,是一起住在上海租界地头上的。

民国时期,上海的纸扎店铺众多,名号个别,工艺精良,生意兴旺。每年十月前几天还就要开始卖明器、靴、鞋、地府官员帽子、缎带、五彩衣服。

从前江苏省上海县有句老话,叫十月一,鬼穿衣,沈樵的祖上从宋朝开始就是开纸扎店铺的,名气足,他开的纸铺还零售一些售价为每张一角两分半的古法汉皮纸。

这种纸在东汉被蔡伦发明出来,现在也只有少数文人墨客和家里报丧办事情才会买。

他家是道观里师傅都知道的专用纸品老字号,六岁前,沈樵放学后会到父亲店铺里用学工换一块百草梨膏糖,也听伙计们说造纸在古时候最大的宗教用途就是符篆。

符,是道教用的,但要说起缘起就要提到原始宗教的巫术祭祀活动。

巫,传说是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从巫字的结构上来看,巫,上下两条横线分别代表天与地,中间为人,双人之间又有竖线,将天地相连,恰恰起到了传借信息的中间人作用。

而与之对应的傩文化,即是巫人与万物神灵进行沟通的一种形式,这种“请神”形式通过一种名为“傩”的祭祀活动在人类社会展现出来。甚至傩文化的产生,以及传说中的傩人一族和原始社会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混沌存状态有着直接关系。

可这时候的时代已经动荡了一百多年,别说傩人,什么人都过得不好,中日大战初期,各行店铺都已停业,外边的所有店铺中只有两种行当的生意好得出奇,一种是鸦片,另一种就是他们纸扎行业。

这一切论开头得追溯回南京政府当年迁都洛阳,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了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

马氏时年二十岁,沈樵二十九岁,夫妻俩都是江南人,依法结了婚以后就是好好过日子,但外头的战事发展还是超出普通人的控制。

因为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那一天,全中国的天都是鬼阴阴的,很多上海的居民甚至提前议论是不是有血味顺着黄浦江畔飘过来了。到了下午三点多,江面上能看到一轮乌云密布后的微弱太阳,他们的房东春女士是一个能把两个女儿送到南京读书的洋派女知识分子,她和她家的大妞,小妞爱穿旗袍,学戏曲,直到校方用电报机拍来了噩耗。

“我这个妈,是世上第一等的坏妈妈,我该死!我该让阎罗王杀我一千一万遍!”

“到了地官殿,我要做女鬼,将那捅穿我女儿身子的刺刀扒了那帮饿鬼道的假人皮!”

三天后,春女士从沈家店里面订了一对纸扎姑娘,后来她就疯了。

沈樵夫妇自此也看明白了,在这个时代,活得下去就行,总比没有命强,那时候的人都是看着被日本人杀死的同胞才能咬牙切齿地挺下去。

沈樵侥幸秉承了家父的优秀品质,天生精明,善于观察,他长袖善舞,能和地痞流氓保持距离又游刃有余,见大人不卑,见下人不亢,要是他真的一辈子在南京路生活下去,那么沈家将不会有机会来到今夜的绍兴古镇,日后每个人的命运也要重写了。

可惜没如果。

八月底,一个日本人宪兵队严令禁止他们上海的民居点灯火,要求百姓在夜间遮住灯光,以免被敌机发现。

沈家因未能遵守规定被巡逻队摘走了户主牌。

全家没办法就搬了回来。

乌篷船送他们到了绍兴。

时值夏末,沈樵坐在船头闻着街角旁的酱油肉味,对儿时在私塾读书的记忆变得历历在目,原先的沈家几房子孙都已经彻底凋零,他们夫妇如今能居停在这几代人留下的荒废家宅,也是名副其实的祖宗庇佑了。

九月底,他来到宣府隔壁就开始打浆造纸,马氏和小翠买菜补锅做针线活,家里也弄起了一方临水的小天地——一家新的纸店。

他们原以为保守封闭的浙江水乡会是一个很安全的余生归宿,结果是虽然避开了战争,但不知怎么的,他妻子今晚仍旧还总是喊着睡不着,非说自己怕是晚饭吃多了家里的猪油玫瑰年糕。

沈樵抱着马氏,轻拍她的背,又忽然想起来老人家们会说妇人犯腻心恐怕是有喜,他就笑了。

其实这个男人早就想有个孩子继承家业了。

可当初防空警报炮弹砸穿屋顶的动静有多恐怖,没多久从宣家那个席面传来的一阵阵人肉做馅味就有不遑多让。

“哎!吵死了!臭死了……外头这什么味?是不是又有绍兴乡下人在河沟倒马桶!”

推开后窗,沈樵一直知道自己的鼻子好,所以他最憎恨镇子上的婆娘们往河里倒夜香,但是他很快发现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比屎更臭的,闻着像过年刳猪,满地血腥的那种味道!而且刚才的凄厉叫声也很像是人!

沈樵暗想这不对。

这隔壁街的宣家虽然和他们没有交集,沈家三口住在那里,一天到晚,也知道镇子今晚在搞驱魔法事。那时同住一条街的各家各户隔开不远,沈家三口人初来乍到,就连夜里都不敢亮灯的园子离开是非之地不过几十步远,他们该不该出去管管外边?

怕马氏和小翠这种妇道人家感到害怕,沈樵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亲自点灯笼去了家中的“灶司”菩萨和大厅内的“天地君亲师”牌位以及祖宗堂。

都说穷家富路,他把祠堂这里也修的不错,光是灵牌就有五级,等他走到神龛旁边点了一根香火,插在上有浙江的糕团肉粽子,还有上海流行的白脱奶油西饼蛋糕的供品堆上,他的脊椎微微地拱了一下。

“列祖列宗……”

长布衫男子深吸一口气,带着对宣府今夜怪状的探究欲,他向父母先祖叩头。

叩到最后一次,宗祠内只听男子喊出来一个词:“阿官,请您……再出来一次吧。”

阿官。

乃民国佣人对主家的称呼,沈樵家是个封建传统大家族,他父母在世时曾经在历书上给他认了一个坟亲。

他以前也好奇过阿官的名讳和长相,但因为从小熟知“阿官”的忌讳很多,人类也就从不敢抬头。

既然如此,只能干等着,顺便祈祷家宅平安,早得贵子了。

问卜的时间慢慢动了起来……

等了很久。

渐渐的,沈樵能感觉到心里很闷,头脑发热,喉头如破窗子一样喘不过气,他还嗅到了一丝丝腐肉味……

下一秒天外来了一个飞仙,宗祠顶部一只巨灵之掌撞的门框发出哐了啷当声,然后,阿官就爬出来开始对人类说话了:【“……嗬……嗬嗬……”】

这下子,沈樵蹲在蒲团上的身姿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感觉到一股香火味完全对着面颊扑过来,他的体内也多了一种精神亢奋的喜悦,随后这个民国男子就被一根大棒通入他的口腔。

“呃——阿!”

说一句实话,沈樵叫的很奇怪,此刻若是马氏和小翠误闯进来恐怕会误会沈樵背地里的私德有亏。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

当黑暗中有一根触手去扶着眼镜男子的肩膀,抓住他的两腿,嘴里哭着的沈樵只能毫无反抗能力被阿官抓起来倒挂金钩。

接着那两根黏糊糊的条状物体打开了人类的头。

在近代中西医记载中,开颅都是要九死一生,沈樵被外来力量占据脑部思维,也像是要被巨大无比的生物当场撕裂,他扭动身体,满面潮红,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只会哭着呜呜。

可这种在冥司认亲的办法让他必须无条件供奉这个无名氏菩萨,主要用处是辟邪,叫魂……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巫傩交感仪式……因此一直到今夜之前,沈家都没有惹过游鬼落神。

现实中,他还在被香炉蜡烛、宗祠灵牌、还有阿官的香火气息包围……一个盘踞在梁柱的巨灵驱散着整个沈家的瘟疫鬼,那些链接人类脊髓的神手比起沈家喝汤的海碗都大上一圈。

半晌,那几根奉旨取鬼的手终于离开了脑颅,昏迷不醒的沈樵才有了意识,并且这个“请神”仪式也让高堂上的上古大神对人类露出了一点点真面容。

嗯……该怎么说呢……

阿官的样子……好像一个庙里的雕塑神祇复活了,“祂”身高超过一丈,头部宽约三尺,胡须长三尺五寸,胡须是火红色的,面部是蓝色的,“祂”头上戴着束发的金冠,身穿红色的战袍,脚上穿着黑色的皮靴,左手拿着玉印,右手拿着方天画戟,透过黄金制成的面具,飘在空中的“祂”很明显有四个眼睛,每个洞穿人性的血红瞳孔里面又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眼睛。人类一旦注视过去,这几万个眼睛还会一起眨来眨去。

背着马氏拜祭过“祂”无数次的沈樵一点也不怕。

相反他一直有点崇拜至高无上神明的心态,还知道阿官对凡夫俗子的念头总是能一清二楚。

于是他虔诚地问了:

“奉我阿官,我不确定宅子附近是不是有人死了,只能请阿官您告诉我一声吉言。”

“阿官”就眨着最大的一只眼睛对他说:

【“确……有。”】

沈樵说:“是劫匪偷家,误杀主人?”

阿官的第二只眼睛睁开,答:【“否。”】

沈樵一下子不说话了:“……”

阿官的第三只眼睛此时跟着“看”了一眼窗外,类似沈樵这样的人类请神时,总会带着一些吞吞吐吐的心事,他们总是敢想却不敢问,阿官于是主动低下头改问起人类:【“为什么知道还问?”】

沈樵犹犹豫豫地答:“我怕管了这个事……我会引火烧身,但我父亲从前有教导过我……人与人之间应该守望相助,轻财重义……我十一岁丧父,我父亲曾经……”

阿官就摇摇头说:【“可你怕死。”】

沈樵说:“不!我只是觉得……那家的事主非我等常人能窥探!是,是否……是真的呢!”

沈樵有祖上留下的阿官,成了“纸匠”经营多年死人买卖,他怎么会不知道外边幽幽暗暗的鬼火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要知道,他自小对幽冥世界的规矩习俗涉猎广泛,马氏家里懂过阴,他们以前的弄堂里有谁家孩子撞客了,夫妇俩总能找个水碗替其驱魔。

可他们再有抓鬼本事,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加上古代百姓在这天都要抢着给先人亡灵送去纸质的衣服,并附带烧些纸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沈樵想着,含着一丝不像装出来的“哭”腔,他发出自己根本做不成好人的投降。

“这可不能怪我……还是等明天官府来查吧。”

阿官觉得他讲的话,只有他自己才信。

沈樵不觉,接着继续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和我夫人什么时候能有后?”

阿官声如洪钟地问:【“你的夫人叫什么?”】

沈樵说:“闺名志芬,马氏,志芬,她是嘉兴人士。”

阿官算了一下,答:【“她很有福气,也有非一般的智慧,此生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太祖母的人,她的后代都能子孙满堂,还将有一人超越你的先祖和你,这个人未来肯定会出生,我可以提前送一个名字给他。”】

“多谢……哎哟!多谢您哈哈哈……”

沈樵接了阿官给的好卦,万分感谢,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还处在一百年前的沈樵这就当真了,他笑道,好好,这个名字真是不得了!而且他和马氏后代既然能得了一个一百年后的预言,自己此生想必也能一世平安,长命百岁。

阿官“走”了之后,马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从偏门走了进来。

马氏看着丈夫身后说:“……你怎么又吹着灯拜祭咱家先祖?宣家的卦,看着好不好?”

马氏还有个秘密没说出口。

她早就看出丈夫每次不是在拜先祖,这祠堂内的气味分明是举行过……淫祀。

全民抗战期间,浙江一带充斥着各种民俗怪谈。百姓拜野庙,崇恶神,以不恰当的方式祭祀不合适的神灵,方称作“淫祀”。

所以她不敢多看沈家祠堂,陪沈樵一起装作无事发生。

但是有个被遗漏的问题还是困扰上了沈家的男主人。

……诶。

沈樵傻了。

对啊对啊。

看他这人!他怎么没问清楚宣家的事情呢!

沈樵本来光顾着高兴,就还没来得点上灯,他不禁看看宣府那绝非偶然的满屋漆黑,其实还是在恐惧,但是,沈樵转念再一想,阿官给自己的后代卦是吉的,如果他“死”得早,那么所谓的后代是怎么来的?自己绝非短命之人吧?

几经思考,心存几分侥幸的生意人沈樵想起宣老爷是地方知名人物。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能在无事发生的情况下挺身而出,靠沈家家传技艺救人一命,搞不好能托关系领回他上海房子的户主牌。

忽然一下,男子的面容也像是恢复了意气风发,他此刻真的觉得一家人回到上海生活应该是有希望了,不由得两眼放光,望过去显得分外精明,鼻子和嘴巴上只剩下一对贪婪的,不知死期将至的黑色洞窟。

又名《从一张老上海户口诞生的民国恐怖游戏先行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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