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九月下旬,还过些时日便要立冬。深秋时分,还没有到呵气成冰的季节,但是对于地处北方的长安城来说,天气已然寒冷起来。
秋冬交替之际,同样气候多变,燕宁出门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没有丝毫预兆,一场秋雨便落了下来。
和夏季不一样,秋雨没有恐怖的雷声,下得较为悄无声息,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要是淋了雨,在这种深秋季节,很容易感染风寒。
好在普通马车也有遮挡,燕宁并不用担心自己因淋雨受寒。
马车夫的动作比之前更慢了一些,在湿滑的地面上行驶的非常小心翼翼。
燕宁特地换了一辆没有宫内标记的马车,就是想要低调,他自然也小心谨慎起来,免得不小心冲撞了路人。
或许是前两世太倒霉了,燕宁很顺利就到了廷尉狱门口,而且差人问了门人,廷尉右平楼北望正好在宫外的廷尉狱,而不是设立在宫中的诏狱或者是掖廷狱。
马车夫很有在这个季节出行的经验,他穿戴上蓑衣,戴上斗笠,冒着细密的雨丝下了马车,和廷尉狱门口的门卫耳语几句,还出示了宫中的令牌:“我家主人想见廷尉右平楼北望,替人转交一样东西给楼大人,这东西须得亲自交到楼大人手上。”
他回来的时候掀开帘子,低声说:“门人说楼大人押了犯人回来,这会儿在审案子,他已经去通禀了,殿下可以入廷尉狱内候着。”
马车里空间狭小,比不上屋子里暖和舒适。
燕宁摇摇头:“不用,就在这等着吧。”
她确实运气很不错,大概在外面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楼北望就出来了。
燕宁听到脚步声和马车夫的声音,掀开车帘朝外看去,男人身上穿着秋季特有的白色的官服,手上撑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大伞,巨大的伞身能遮住男人大半张脸,却遮挡不住他颀长的身体。
门房迎了上去问好,顺便为后者指引马车的方向:“楼大人,是那辆马车里的访客说要寻您。”
如果说如今的燕宁是个身高七尺的“普通男儿”,那么十八岁的楼北望就是标准的八尺大汉,足足有一米八五。
而且过个一两年,自己长高了一些,对方就更高了,绝对突破了一米九,站在朝臣之中,也属于鹤立鸡群。
要知道楼北望幼年身世凄楚,早年吃糠咽菜,都没能吃什么肉,在这个年纪有这副身量,完全是先天条件好,吃馒头都能长个。
重生归来,燕宁看着那逆天且笔直的两条长腿,忍不住露出两分嫉妒,瞧那肌肉,结实有力,感觉一脚就能把她踹死。
要是上辈子她有楼北望这个身段力气,说不定还能多砍几个乱军,虽然八成还是活不了,好歹能多带几个敌人去死。
或许是因为她的视线太明显,也可能是因为有门人的指引,那伞身往上移,露出被遮住的一双丹凤眼,丹凤眼本容易潋滟多情,但是落在来人脸上,却显得过于冷漠凌厉。
眼睛的主人冷冰冰的看过来,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明显僵了一下,脸部肌肉一阵古怪扭曲,一时间看着更是狰狞吓人。
燕宁对楼北望说了一句:“楼大人,这么久没见,孤也没犯罪,不至于这么恐吓我吧?”
她没有说出声来,但她知道楼北望能听懂,毕竟是负责审讯的诏狱史,楼北望精通许多侦查技能,口语只是其中很普通寻常的一项。
楼北望抿紧了唇,实际上他刚刚是在努力的让自己对燕宁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只是他已经很久未曾这样温柔的笑过,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不听使唤,以至于表现得有些过头。
燕宁没有动静,朝着楼北望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马车这一边,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雨伞,而且身上的衣裳是杨美人给她做的新衣服,她不想让雨水打湿。
楼北望没吭声,迈着两条长腿走了过来,腿长就是占优势,前一秒看着人还在远处,这一秒就到她跟前。
燕宁对车夫说:“你先去廷尉狱门口躲雨,我同楼大人有话要说。”
车夫应了声,麻利退了下去,在皇宫里做事要机灵,不让听的就不能听。
雨水带来的泥土气息中,燕宁还能嗅到男人身上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她看了眼楼北望身上干干净净的白衣,没看到哪里有血迹,难道在背后?
“转过来给我看看。”
后者不解,但还是下意识转身。
燕宁看着后面也是纤尘不染,一点血都没瞧见。
“你受伤了,身上怎么一股血味?”
楼北望转回来,神色明显有所放松,平日里习惯性往下垂着的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的瞳孔里都透着几分愉悦。他向来沉默寡言,而且不擅长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可他知道燕宁刚刚这话是在关心他。
“没有受伤,应该是佩刀上的血。”楼北望补了一句,“是别人的血,我很小心,不会让衣服被弄脏的。”
他的技术很好的,即便犯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身上也不会沾染上半点血。
燕宁情绪复杂的夸了一句:“哦,那你还蛮爱干净的。”
楼北望又期盼的看着燕宁:“你怎么突然来看我?”
不怪他这么问,大雍皇子伴读,是八岁开始找,因为皇子八岁就要离开母亲去月室殿居住,那么陪伴皇子的伴读就很重要。
楼北望曾经是燕宁的伴读,而且是唯一的伴读。通常情况下,伴读要陪伴到皇子们十六岁,一般就是成年,出宫成婚建府。
但两年前,燕宁十二岁的时候,楼北望就提前离开了他,进入了诏狱。
因为这件事,燕宁狠狠和楼北望发了脾气,摆出了一副要决裂的姿态,对楼北望爱答不理。
楼北望每次去找燕宁,对方都不肯见他,一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态度,但是现在,燕宁却主动来找他,怎么能不叫他意外。
“给你送点东西,是我阿娘为你准备的护膝护腕,还有一双过冬的手套。”
杨美人给楼北望准备的东西,主要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做的,本来是可以托人直接送给楼北望的,往年也一直是让宫人安排,但是燕宁想见对方,就干脆顺路带过来了。
是的,带东西只是借口,她确实是专门为楼北望而来的。
提到杨栀,楼北望神色顿时柔和了几分:“替我谢谢杨姨。”
楼北望做过燕宁的伴读,当然也认识杨美人,不过准确的说,他是先认识的杨美人和燕宁,才做的燕宁伴读。
说完之后,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下来,这么长时间没见,楼北望不知道该对燕宁说什么话。
他很重视这段昔日的情谊,可燕宁不理他,他也不可能天天贴上去说好听话。
燕宁说:“你有什么要事吗,要是没有的话,那就吃个饭,夫子给我放了三日假,明日我就要回太学上课,不像今日这么有空。”
楼北望立马应声:“有。”
难得燕宁主动示好,给他台阶下,他要是不抓住机会,还不知道要什么机会才能缓和两个人的关系。
就算没有空,他也会告个假,强行空出来,反正这两三年来,他勤勤恳恳在廷尉干活,攒了很多假都不曾休过。
“你等等我,最多一刻钟我就回来。”
出来的时候,楼北望把佩刀上的鲜血洗了,想了想,怕还残留气味,干脆换了把干净的新刀,他还顺道换掉了秋季的白色官服,改穿一身藏青色的曲裾深衣。
他其实不爱穿浅色衣服,因为早期的时候技术不好,很容易弄脏衣服,因了幼年的影响加上本身性格内敛,楼北望的常服也多为深色。
燕宁忍不住点评他:“你还是喜欢穿这种老气的颜色,看着都老了十岁。”
楼北望抿唇:“诏狱不需要年轻,需要威严。”
燕宁反驳说:“我这里是诏狱吗?叫你出来吃顿饭。”
楼北望便不作声了,瞧着给人的感觉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燕宁带他去了外面的店吃饭,她请客。
燕宁的钱不多,没去最好的酒楼,只去了一家实惠的咕咚店,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火锅店,不过她要了个包间,至少能有点**。
等羊肉锅子端上来的时候,燕宁问他:“你今年十八岁了,是不是打算要议亲?”
楼北望摇摇头:“我不打算议亲。”
燕宁自然而然的说:“可是你已经到了年纪,我听楼太妃说,家里有意让你成亲。”
楼北望抿直了唇,面容更显得冷肃,他显然不是很愿意提到那个家:“他们管不着我。”
楼北望的身世很复杂,听起来就像苦情剧男主一样悲惨。亲娘死的早,生下他不到三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小楼北望跟着舅舅生活。
家里穷,楼北望四岁就是家里的小童工,吃的最少,干的活最多,八岁的时候,瘦的跟皮包骨似的,个子比五岁的燕宁还矮。
直到楼北望找到他的亲爹,大雍的常胜将军楼危。
楼北望是大将军楼危的私生子,父子两个的关系比燕宁和她的皇帝爹还差,到现在这种关系也没有太多缓和。
说到楼危,就必须提一提现在的皇帝,也就是燕宁亲爹雍武帝。雍武帝性情暴戾,但很有能力,能征善战,野心勃勃,武帝也是后人给他封的谥号。
当初做太子还没上位的时候,雍武帝就战功赫赫,后来成了皇帝,天子不能轻易率兵出征,但他仍然没有歇下那颗征战四方的心。
骠骑大将军楼危武将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为了延续楼家香火,楼危十六岁这年,他娘亲就做主替儿子先娶了个名门闺秀进家门,希望让楼家后代从武将转文官。
楼危常年征战在外,妻子为他在后方操持府中家业、赡养老母亲,她还独自生下了一对玉雪可爱的龙凤胎。
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丈夫常年征战在外,但是该有的名誉都有,婆母又厚道,两个孩子也聪明争气。直到楼北望横空出世,被楼危从战场上带回来。
楼北望八岁的时候,楼危才二十四,也就是说他十五岁那年就和女人有了孩子,楼北望亲娘怀胎的时候,比他那书香门第出身的正妻进门还早一年。
对楼危来说,这是他年少时露水情缘结的果实,楼家子嗣单薄,楼北望生母早逝,以至于这孩子被发现的时候,长得就跟皮包骨头似的,八岁的孩子比五岁的燕宁还要矮小。
在这个故事里,除了楼危之外,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楼危名门正娶的妻子是书香门第出身,最是要脸面,结果丈夫却带回来一个比她儿女还大的私生子,这简直是把她的名声往地下踩。
尽管楼北望的生母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楼北望的存在就足以让这个骄傲的女人感到万分耻辱。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甚至都要同楼危和离。
这个时候楼北望的祖母已经去世,妻子对这个孩子非常抗拒。
楼危是个粗人,没时间也没精力带孩子,出于对楼北望的愧疚,他找到了亲姑姑楼太妃。
楼太妃膝下只有一女已出嫁,她仍然独自一人居住在宫城里。上了年纪的太妃们喜欢清静的地方,也就是距离冷宫很近。
杨栀在冷宫时,和这位楼太妃结下过缘分,燕宁和楼北望的初相识,就是源于杨美人带孩子去看望楼太妃。
对方能做她的伴读,也是因为十年前的这次初相见,她们原本感情很好,可惜因为伴读的事情闹掰了,这段时间就淡了许多。
准确的说,是很要骨气的燕宁单方面冷淡楼北望,当初她离开的时候,楼北望要送她,她都不肯搭理对方,毕竟杨美人上辈子送葬的时候,楼北望这个家伙都没有能及时赶到。
只是现在燕宁回想起来,已经不计较这些小事情了,骨气算什么,权利才是货真价实的。
“客人,您二位的羊肉锅子。”
笑眯眯的老板娘把锅子送了上来,老板跟在后面捧了一大堆锅贴。
“客人请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包间的帘子垂了下去,房间门也被关上。
羊肉锅子已经烧开了,咕噜噜的冒着泡泡,燕宁把鲜红的羊肉放入雪白的羊汤之中,氤氲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秀丽的面颊。
燕宁没有再提那个议亲的话题,她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楼北望,伴读这件事情,你欠我的,你认不认?”
本来是要陪她到十六岁,结果楼北望提前四年就离开,违背誓言的王八蛋。
楼北望点点头:“认。”
燕宁再说:“那我要你帮我一件事,你肯不肯帮我?”
楼北望没有犹豫:“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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