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头一次见着江述白是在应天官道边的茶棚。此趟虽是公差,行事却需掩人耳目,苏遥自是没有穿那颜色扎眼的飞鱼官服,惯佩的绣春刀也换作寻常铁剑。
“小哥,来壶好茶,”江述白跳下马,拴也不拴便大步走进茶棚,拣了张无人的桌子坐定,“再上碟盐水毛豆。”
“好咧。”小二拎着细嘴铜壶为他斟了杯凉开水解渴,方转去后头灶边沏茶。
茶棚里歇脚的人不少,聊天谈笑的,摇扇叫热的,如这芒种暑气一般浮躁。
苏遥风尘仆仆一袭旧衣,左手支额挡住照过来的日头,右手晃着半杯温茶,旁边桌子多了个人并唤不起她几分心神。
少顷江述白要的东西上了桌,他就着小二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手,边闲在地吃毛豆边等茶凉。那匹未拴的白马也是乖觉,甩着尾巴溜达去道边啃草,等着主子吃好喝好再上路。
远远地,一骑烟尘直奔过来,令江述白略攒起眉。他耳力好,未见土影便早听着蹄声,声急而乱、促而重,显是星夜兼程,不知多久未歇过。
江述白是爱马之人,觉出那马已是强弩之末,再跑下去怕是要生生累死,不由在心里冷哼了声。
及到看清马上来人,又不由暗道一句原来如此,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
连人命都不当命看的阉狗罢了,江小爷啜了一口半烫不烫的茶,心忖他们若懂得爱惜物命才是天大的笑话。
奔马不曾稍慢地掠过茶棚,却又突地勒紧缰绳,将将转过半圈停了下来。这急停的力道马哪里受的住,凄厉长嘶,前腿委顿跪地,不知是猝然脱力还是折地干脆。
马上这人轻身功夫却着实漂亮,勒马之时便脱了脚蹬,也不见如何借力,身子凭空拔起三尺,旋身下马,落地纹丝不晃。
可没人敢叫一声好,茶棚里人人都似被兜头打了一闷棍,眼见这煞星步步走近,别说讲话,连喘气都轻了几分,生怕惹祸上身。
世人皆知,东厂督主手下除却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更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分为子丑寅卯十二颗,颗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正是来人形貌。
要说这人确与苏遥打过几次照面,虽不相熟,自己这张脸想必他也认得。
苏遥此次办完事尚未同厂公复命,不愿露了身份多生枝节,遂草草打量了一眼,便随着众人低了头,以肘支桌,执着茶杯半挡住脸。
来人走到棚边,并不入内,也不开口要茶水,只四下扫了一圈,冷言问道,“外边那白马是谁的?”
江述白嘴上不出声应答,手底拣了颗毛豆,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豆子,边直直对上来人双眼。
这酉颗管事名唤常源,虽恨眼前这小子目带挑衅不知死活,却也明白急务在身,连句场面官话都不屑于说,直接飞身掠向不远处道边白马。
他有心炫耀功夫,脚下使的是生平最为得意的燕子抄水,平地飞掠,足不沾尘,及到跟前手一搭鞍,翻身上马,身法确实精妙。
这头江述白却也不着急,面上挂了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常源伸手抄住缰绳,双腿一夹,没料道这本乖顺地像只兔子一样任他骑坐的白马也懂谋定后动、出其不意,小跑两步突地长身直立,饶是常源应变得当,也仅是仓促稳住身形。
通常马匹立起来不过一人来高,但这白马显是后腿极为有力,一蹬一立几欲冲天,尥起蹶子来也不循常理,七窜八跳,角度刁钻。
常源轻身功夫虽好,毕竟没驯过马,一时缚手缚脚,夹不实马腹,只得用力去拽缰绳。马却急停后退,头垂向地,力道之大拉得他措不及防往前一趴。
这还不算完,见背上生人未被甩脱,马跟它主子一样不痛快,再次直立起身,后蹄一碾,变着方儿蹦达不说,索性跑开来,左冲右突,转折进退间张驰有度,直把常源颠地说不出的难受别扭。
先头他还凭着一口气端住身形,前仰后合一番气早泄了八成,此时勉强坐在马上,已是姿态狼狈。
常源怒意直冲脑顶,却也只得故技重施,松开脚蹬脱身下马,不复刚刚地得意自若,踉跄了一步方自站稳。
恶向胆边生,脚沾实地后他再按捺不住,抽出腰间佩刀,一心要让这顽劣畜生毙命刀下。
自天启四年后,东厂督主司空昭把持内阁一手蔽天,本直隶当今天子、与东厂平级而治的锦衣卫早已名存实亡,暗地里被司空昭收编麾下,连苏遥这正三品锦衣卫指挥史,见了司空昭也得下跪叫一声厂公。
主子权势滔天,奴才也跟着长脸,厂卫缇骑的骄横跋扈苏遥早已耳闻目睹过多次,平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却也起了爱才的心,不忍见难得良驹身首异处,立时左手按桌,暗劲使得既巧且准,桌上筷筒纹丝未动,独有支木筷激射而出,右手于筷尾一弹,筷子便像长了眼似的,直朝常源执刀手腕撞去。
常源拔刀之时江述白便已掠出茶棚,身形快如鬼魅,比那支轻巧的木筷不遑多让。
苏遥看得真切,心道这马主也是个暗器好手,一道青影赶在人前追风逐日疾射而去,正是方才那颗剥了皮却未送进嘴的盐水毛豆。
豆子射得忒地狠毒,直逼常源眼目,若打实了非瞎不可。
苏遥碍着厂公情面,力道拿捏得当,只欲阻刀不欲伤人,正想着再补上一支打飞那道青影,但见对方和她一般念头,第二道青影后发而先制,只是并非救人,却是雪上加霜,豆子撞上筷尾,角度妙到毫巅,正撞地木筷拐个弯,疾飞向常源咽喉紧要之处。
事至此步苏遥反抛开了救人的念头,只不由在心底大喝了声好。
不单是为这手暗器功夫,更因这马主射出第二粒暗器之时,竟于半空之中利落折身,掠回茶棚桌边坐定。这一气呵成的准头与轻功,苏遥暗忖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常源亦非庸手,千钧一发之际撤刀滑步,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两道狠毒暗器。只是他目力不及苏遥,清楚看着了那根木筷,却没看清转瞬即逝的青影。
他怒目瞪向筷子来处,刚要发难,又兀地心里打了个突。
苏遥虽要向司空昭下跪,但他一个颗管事可招惹不起锦衣卫指挥史。
茶棚下苏遥眼色深沉,常源不知她为何也在此处,但那眼色分明是警示他不要多话。
“倒便宜了他!”眼见那阉狗顿了顿,竟是剐了自己一眼,未撂下什么狠话便掉头朝应天府急奔而去,江述白诧异地哼了声,暗自讥笑道,“吓破胆的丧家犬!”
这头想着,江述白转头望向方才旁边那位掷筷阻刀之人,“谢了”
他笑着扬了扬下巴,带点得意神色,手底用力一按豆荚,最后一颗豆子弹上来,稳稳落进江小爷嘴里。
苏遥这才头回正眼看清江述白的眉目,不由讶异心道,如此功底怎地这般年轻。
眼前人大略比自己小了六、七岁,年纪不过双十,外一件月白箭袖袍,同色束腰绣三色串枝莲,套玉环佩;内里桃红衬袍,翘着二郎腿,脚蹬白缎压云根薄底快靴,足尖还闲适地一抖一抖。
这茶棚靠外的两张桌子不背阴,只坐了他二人,明晃的日头照在桌上脸上,后头众人尚未醒过神,仍是鸦雀无声,仿是演至一半的戏台,余人皆是陪衬,只待那当家武生一个亮相,台下方彩声如雷。
苏遥突地想起这趟办差前,陪厂公去澹粉楼听书喝茶。一般的日头斜斜照进二楼雅厅,却是比现下手中香上许多的茶水。水色如碧,且听那说书先生讲至趣处,堂木一拍,眉飞色舞道:“看来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润;黑真真两道眉,斜入天仓;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淀,神情足满;鼻如玉柱,口赛涂朱,牙排碎玉;跨下一匹白马,鞍鞯鲜明,端的是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方才多谢这位仁兄仗义相助,在下杭州府江述白。”江述白收敛起玩闹神色,双手抱拳又再道谢。
“好名字,果然是文武全材,”苏遥笑道,“谢字不敢当,在下应天府苏遥。”
“哦?你这名字起得却不好,”江述白重笑开来,“残烛垂泪映苏幕,遥夜沉沉未有期。可是不够吉利。”
“你怎么不说苏门瑞气绕,遥程锦绣开?”苏遥顺着他的话头玩笑。
“好一句遥程锦绣开!”江述白爽朗大笑,以茶代酒,敬苏遥道,“小弟还有私事未了,今日便先告辞。倘若后会有期,定要见识见识苏兄这句‘遥程锦绣开’!”
实是当日澹粉楼上,那华美的字字句句苏遥早已忆不真切。似是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字字句句都打散了,凌乱地四下飘荡,最终委于尘土。
只有最后八字苏遥真正记得分明,铿锵明丽如惊蛰春雷,芒种艳阳。
且听那好一句——
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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