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庆元三十年,大夏与大齐开战。

大齐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不过一年便打得大夏节节败退,接连丢失十座城池。

这日,两军再度交战。

齐军杀入城门,高举守将头颅:“投降不杀,反抗者死!”

城内外尸殍遍地,随处可见夏军和大夏百姓的尸体,哭声求饶声乱成一片。

回到营中,齐军主将翻身下马,满身血腥煞气令一切牛鬼蛇神退避三让。

他放声大笑,笑声雄浑有力:“来人,去把青奴带过来,让她看一看本将军今日又斩杀了多少齐人。”

“青奴?”

年轻士卒今年刚从军,还未完全熟悉营中的一切,好奇地四处张望,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着灰色长衫,一路被士卒推搡着,跌跌撞撞从远处走来。

她低着头,及腰长发呈现干枯的灰白色,其间还夹杂着沙砾和草屑,风一吹,长衫飘曳,嶙峋身躯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

年轻士卒猜她一定住在马厩或羊圈里,当然也有可能是更差的地方。

“别磨蹭,快走!”

士卒又推了女子一把,她摔倒,动作间铁链碰撞声清脆悦耳。

年轻士卒瞪大眼,她的手脚居然缚着铁链!

终究是好奇心胜过一切,他问旁边的百夫长:“她是谁?为何在军营里?”

大齐军规严明,营中不得有女子,违者按军规处置。

年长士卒从军二十载,人送外号万事通,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闻言得意捻须:“她啊,她是大夏的杜少卿。”

“杜少卿?”年轻士卒愣住,“少卿不是个官职吗?可青奴分明是女子。”

百夫长目光悠远,似乎在回忆往昔:“没错,她就是大夏的鸿胪寺少卿。”

年轻士卒意识到什么,旋即大惊:“她扮作男子参加科举?”

百夫长点头,年轻士卒咂舌:“胆子也太大了,她难道不怕死吗?”

“是很大胆,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人。”百夫长擦拭盔甲上的血,“女子生来就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天下所有女子都如她这般,岂不乱了套?”

年轻士卒追随青奴离去的方向,早已不见踪影。

他觉得百夫长说的没错,可又莫名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她既然是大夏官员,如今为何又恢复女子之身?为何又来到大齐?”

齐军打了胜仗,不出意外的话,百夫长的军职可以再往上走一走,他心情好,乐得和后辈多说几句:“这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齐使访夏,庆贺大夏庆元帝的寿辰。

彼时他们的主将伍大将军还是一名小将,奉旨护送齐使前往大夏。百夫长因身手敏捷,幸运地被选中,得以一同前往。

宫宴上,伍大将军醉酒失仪,轻薄了一名宫女,恰好被杜少卿逮个正着,双方起了些争执。

一晃过去十年,大齐和大夏摩擦不断,终于在去年正式开战。

伍大将军早已不是当年的无名小将,杜少卿也不再是鸿胪寺少卿。

她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革除官职,成为大夏皇子的侧妃。

不知谁提了一嘴,谈及当年之事,贪生怕死的皇子立刻将杜少卿送来齐营,只为讨好伍大将军,为大夏争取片刻的喘息。

从此以后,风度翩翩的少卿大人成为齐营中最下等的仆婢,与牛羊同眠,受尽欺辱,被生生折断傲骨,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滚!给本将军滚出去!”

“你一个阶下囚,大夏的弃子,哪来的胆子跟本将军动手?”

“来人!”

主帐中传出伍大将军暴怒的声音,守在外面的士卒进入帐中,很快架着青奴出来。

青奴的右手无力垂落,显然已被折断,她不作挣扎,任由士卒架着她走向伍大将军的战马。

青奴被随意扔在泥地里,士卒取来一根麻绳,一端系在战马的后蹄上,另一端则是她的手腕。

士卒一声呼哨,战马飞驰,青奴也飞了出去。

她就这么被绑在马后,在营中拖行一圈又一圈。

无人救她,反而一个个激动地拍手叫好。

他们都喜欢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露出狼狈不堪任人践踏的一面。

“行了,教训得差不多了,送回去吧。”

年轻士卒看向下令的伍大将军,他脸上多出一道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是谁动的手不言而喻。

士卒又打了一声呼哨,示意战马停下。

战马嘶鸣,逐渐减速的那一瞬,麻绳突然断开。

青奴飞了出去,像一片枯叶,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抛到高处,重重摔落。

青奴摔在正对着年轻士卒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美好而又沧桑。

美好是她的皮囊,沧桑是她皮下的灵魂。

那张精致美好的皮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青奴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晕开刺目骇人的红色。

年轻士卒知道她一定很疼,可是她在笑。

一边笑一边落泪,释然和快意在她眼中蔓延。

“真......好......”

“终于......可以......结束了。”

青奴艰难吐息,涣散的瞳孔正对一碧如洗的天。

她许久没见到这样好的天气了,让她想到夏京,想到桃源村,那里的天也是这样碧蓝。

人在弥留之际,通常会走马灯般回顾自己的一生。

青奴也是如此。

不,她不是青奴。

她是杜青棠。

大夏保定府清苑县桃源村的杜青棠。

是庆元十八年的进士。

是扬州府通判。

是鸿胪寺少卿。

她是杜青棠!

不是什么青奴,更不是什么皇子侧妃!

......

杜青棠生在大夏,是保定府清苑县人士。

永平二十八年,清苑县县令征召百姓挖凿河渠,杜青棠的父亲身为杜家大房唯一的男丁,责无旁贷。

然而县令不仁,勒令百姓没日没夜地干活,还克扣他们的饭食。

杜青棠的父亲又累又饿,精神恍惚,不慎失足摔死。

噩耗传来,母亲元氏大恸之下动了胎气,苦苦挣扎一天一夜才诞下一名女婴。

为了不让杜家大房被吃绝户,元氏对外称自己诞下一名男婴。

从此,她成了他,杜青棠成为杜家大房的“独苗苗”。

年少时的杜青棠虽是女子,虽是微末蝼蚁,却有鸿鹄之志,憧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梦想着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男子可以读书考科举,我为何不能?

女子本不该低人一等,她们柔软的皮下是强大的灵魂,有着超乎寻常的毅力与韧劲,是读书和做官的最佳人选!

怀着惊世骇俗的想法,杜青棠寒窗苦读十数载,过五关斩六将,终于高中进士。

一朝荣归故里,元氏却以死相逼,让她辞官嫁给院试落榜的表哥,给杜家传宗接代。

杜青棠不愿放弃仕途,便拒绝了元氏的要求,谁知表哥恼羞成怒,竟然向官府揭穿了她的身份。

县令将此事上报京中,庆元帝为以儆效尤,下旨革除她的功名,将她凌迟处死。

让杜青棠没想到的是,她死后竟然又重生了。

第二世,她先下手为强,从外面抱回一名弃婴,对元氏谎称是自己的孩子。

杜家后继有人,元氏不再逼迫杜青棠和表哥成亲,她顺利入朝为官,迈出了实现理想的一大步。

外放期间,杜青棠与上峰一同落入贼窝,重伤昏迷后被上峰发现女子身份。

上峰垂涎杜青棠的容貌,设计她假死,将她囚禁在别院,强迫她成为他的外室。

杜青棠假意顺从,实则伺机逃跑。

她计算好上峰外出办事的时间,制定完善的逃跑路线,只要逃离这里,她有绝对的信心让上峰找不到她。

谁料逃跑前夕,上峰的表妹打上门来,灌了杜青棠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杜青棠死后,又一次重生了。

这一世,杜青棠谨小慎微,处处防备,死守身份秘密,可还是被当朝皇子识破女子身份,强取豪夺纳入王府,成为皇子侧妃。

杜青棠认命了,她决定摆烂,就这么凑合过日子。

除了认命,她又能怎样?

活着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杜青棠盼着有朝一日,她能离开这里,重获自由。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庆元三十年,大夏与大齐开战,皇子将她当做礼物送给曾经结下恩怨的大齐将领。

杜青棠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一年的,到如今,任何的折辱都无法让她掀起波澜,包括被绑在战马后面拖行。

周遭一片嘈杂,有人嘶吼着,让大夫医治她。

“不......要......”

杜青棠的声音几不可闻,除了一直关注她的年轻士卒,没人听得到。

“混账!没用的东西!”

“杜青棠,你若是敢死,本将军会立刻灭了大夏!”

杜青棠眼皮沉甸甸的,顺从心意闭上眼。

随便吧。

她一将死之人,如何管得了身后之事?

就在这时,走马灯戛然而止,大量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涌入脑海,撑得杜青棠大脑快要爆开。

奇异壮观的画面逐帧闪过,她看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上面镶嵌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看到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尽显都市繁华,还看到面容稚嫩的男孩女孩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捧着散发油墨香气的课本放声朗读。

在这里,无论男女皆可读书,亦可经商为官。

杜青棠神情怔然,似哭似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仅是大夏的杜青棠,还是华夏21世纪媒体争相报道的天才少女,最年轻的中科院院士!

她死于一场有预谋的意外,死后胎穿到大夏,因为元氏难产,元氏腹中的她受到影响,不幸失去了现代的记忆。

杜青棠猝然睁开眼,眼底水光流转,细看仅有一片死寂的干涸,不见一丝泪光。

年轻士卒攥紧双拳,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条生命在他眼前流逝。

杜青棠忍着骨骼断裂,内脏出血的剧痛,缓慢调整姿势,整理杂乱的长发,清理面颊上的草屑和鲜血,然后双手合于腹前,天为盖地为铺,安详地闭上眼。

穿越异世,轮回四世,百余年好似大梦一场,到最后除了一场悲剧,她什么也没得到。

被迫扮作男子,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身份暴露,性命不保。

渴望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却因为三个人渣无法实现抱负,次次不得善终。

母亲元氏也完全不懂得体谅她女扮男装科举、为官的艰辛和如履薄冰,打着所谓“传宗接代”的荒唐理由,将她逼上绝路。

任凭她再如何挣扎反抗,结局仍是枉然。

这三世,像是上天随意开的一个玩笑,代价是她杜青棠的性命。

意识越发稀薄,好似一只大手用力拽着她,誓要将她拉下地狱。

地狱就地狱吧,总归是死了的。

若是可以,她不愿再有来生,不愿继续那已知必死结局的可笑人生。

伍大将军仍在咆哮,年轻士卒看着青奴的双手滑下,落在枯草上。

他睁大眼,见证一颗耀眼星辰的陨落。

......

杜青棠意识回笼,失重感袭来,尽管在第一时间调整姿势,还是失控地从高处摔落。

泥水飞溅,惊得枝头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走。

杜青棠身体猛地僵住,顾不上伤势,飞快触碰鼻下、颈侧、胸口和手腕内侧。

温热的呼吸,急促有力的脉搏和心跳无一不昭示着她还活着,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

杜青棠犹如惊弓之鸟,身体紧绷成一张弓,眼里的脆弱一碰即碎,飞快环视四周。

正值深夜时分,周遭漆黑不见五指,远处的村落像一只黑色巨兽,安静蛰伏。

多么熟悉的地方。

杜青棠垂眸,细瘦手指覆有薄茧,凑近了可以看到手背上有一粒小痣。

多么熟悉的一双手。

这些信息无一不在告诉她,她又重生了,重生回十二岁这年。

一切还未发生,她只是保定府桃源村的一名农家子。

开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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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一笑:“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监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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