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易青从院子出去,见到萧山早已站在家门口。
他没有如以前那般,离得老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阿青,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石板,神情低落,像是被霜打过的小白菜,蔫头耷脑。
易青愣了下,沈三娘还真是料事如神,萧山回去之后,萧长道肯定与他说过什么,让他感到难过与为难。
萧山见易青出来,抬起头勉强对她露出一丝笑,说道:“来了,走吧。”
易青嗯了声,也没多问,与他一起往书院走去。冬天下了霜,路边的枯草上白了一片,喝出来的气都成了团白雾。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萧山侧过头,问身边的易青:“你冷不冷?我觉着今天好似特别冷。”
易青心里轻叹,萧山平时跟个小火炉一样,看来他心情真的很不好。沉吟半晌,她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萧山默然,片刻后闷闷地道:“昨天回去祖父训斥我,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只凭着一腔冲动热血从事,是有勇无谋的蠢货。阿青,我是这样的吗?”
易青看着少年受伤怀疑的眼神,心中没来由地替他感到难过,同时她又感到庆幸。
虽然她家里穷,不像萧山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打她从小开始,不管她提出多么可笑的意见,做了多么可笑的事,沈三娘从不会打消她的积极性。
沈三娘总会事先夸赞她,然后再指出她做得不妥之处,耐心一点点教导她。
萧山正是最为敏感的时期,姑且不论他做得对与错,萧长道直接否定了他,并且骂得他一无是处。
萧山这般自信飞扬的人,都令他产生自我怀疑,估计萧长道的话,比萧山说出来的还要难听。
萧长道是萧山的亲祖父,由他说出来的话,远比旁人要严重百倍。易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想了想问道:“你觉着呢?”
萧山神情怔怔,走了没几步,他猛地站住,选转身看着易青,涨红着脸眼神坚定,说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觉着自己做得很对。祖父说我随了阿娘,随了外祖父,本事不够就拿清高去凑。
他与外祖父不合,又因为当年他太过尖锐,没有收敛,才在争储中落败。他不想重蹈覆辙,这些我都理解。
只是我是我,他是他。我与他不一样,我觉着自己做得没错。阿青,若让你选,你是选荣华富贵,还是坚持自己的抱负?”
易青认真考虑了许久,回答道:“如果可能,我想两者都选。我说的荣华富贵,不是指在吃穿上,拥有这些,说明抱负得到世人的支持与认同。
如果抱负抱负不能带来好处,就预示着坚持的抱负,与世人相悖,注定会太过艰辛。吃苦受罪不怕,怕的是反对之人太多,最后一事无成。
当然荣华富贵不易得,抱负也不易实现,我就是随便瞎想想。萧山,你不要难过,现在我们还小,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什么抱负雄心壮志都先埋在心里,等到有足够的力量时,再发出自己的声音。”
萧山愣愣看着易青,脸上的阴霾逐渐散去,笑容绽放,眼里是喜悦的神采,伸出手臂圈住易青的脖子,欢呼道:“阿青,你真是聪明,说得真好。现在我们做不了主,等到长大后,也不用太久,嘿嘿等到考上举人,我再在家里说话,一句话就能砸出个坑来。
阿青啊,你不知道,许姨娘生的萧岷蠢得很,年纪与你差不多,听说现在还在跟蒙童班一起读书,连《论语》都没读完。萧家以后还得靠我,祖父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拿我怎样,我在他眼里再蠢,总比萧岷要好。许姨娘要带萧岷跟着阿爹去任上,祖父理都没理,他根本不愿意见到萧岷,嫌弃他太蠢,萧家就我一个聪明绝顶的后人。”
易青哭笑不得,被他勒得快透不过气,掰开他的手瞪着他:“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萧山笑嘻嘻不以为意,重新活过来,跟蚂蚱一样跳去说个不停:“你要考秀才,我想想啊,当时我考秀才,也没怎么当回事,不过是与平时一样,背书默写,直接一次考过。你与我一样厉害,肯定也能考上,完全无需担心。
还有我昨天跟你说的陈大郎之事,因为被祖父骂,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平安进城。等到晚上回去,我再仔细交待平安,定要让他把陈大郎查个底朝天。”
易青皱眉,问道:“平安是你祖父给你安排的小厮?”
萧山顿住,只一想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道:“又是我冲动了,平安就是祖父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他肯定会去告密。狗东西,等到我多赚些银子,自己去买几个小厮,以后再也不受人掌控。阿青,到时候我分你两个,你身边怎么能没有小厮,跑腿传话,都得有人。”
易青骇笑,忙说道:“多谢啊,我可养不起。陈大郎之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反正他也跑不了,来日方长。”
萧山只得扼腕长叹,“好吧,暂时且放他一马。”旋即,他又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我们是兄弟,你别跟我见外,送你的小厮,银子都由我出,不要你养。”
易青笑个不停,见已到书院大门口,不想与他纠缠,抬腿往“随心堂”方向跑,说道:“快些,要迟到了。”
萧山拔腿跟在身后,走在前面的许程听到声音,转头看是他们两人,立刻笑着打招呼:“山哥,青哥。”
易青差点没摔倒,她现在居然已荣升到哥的级别。
萧山听得哈哈大笑,上前抱住许程的脖子,夸赞他道:“孺子可教也,你早就该拜阿青为大哥了。”
许程跟着一起傻笑,几人一起进到课堂。里面先到的人,前后跟着易青打招呼,有人还拿着课本上前请教不懂的功课。
易青以前可从没得到如此待遇,她讶异之后,便很快放平心态。见是自己懂的问题,认真给他讲解起来。
过了两天,齐翁与林山长把易青叫了去,提起了孤儿救助之事:“静慈师太与空行大师寻常不管俗世,这次好说歹说总算勉强出了山。现在还在与官府商议,想来也没有多大问题,冬日寒冷,无家可归的人比寻常多出好几倍,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不多,官府管起来也吃力,巴不得有人接手。
若是此事做好,对于父母官也是政绩一件。只是,这份功劳恐轮不到你头上。不过你若是要争一争,我与林山长也可以替你想想法子。”
易青一直想着这件事,只是她知道急不得,听到事情已经已经有了眉目,总算放下心。
对于功劳落在谁头上,沈三娘先前已经说得很清楚。现在她根基尚浅,不适合站得太高,她也怕太早出头,会死得更快。
对于官府要来插一脚,先前也有一定的心里准备。官员为了往上升,谁不是把自己的履历弄得光鲜亮丽。能春秋笔法就春秋笔法,能隐瞒就隐瞒。有这么好的事,哪有人舍得放过,肯定要大肆吹嘘是官府的教化功劳。
易青想得透彻,谦虚恭谨地道:“多谢先生,我只虚提出大致的想法,具体的事情还是两位先生在做,断无脸居功。若真有功劳,也该给到真正做事之人。”
齐翁与林山长对视一眼,眼里皆出现满意的神色。齐翁温和地道:“你能这般想就好。我与林山长也不会在意这些虚名,不管功劳在谁头上,只要你想做的事达成,没有阻碍就已足够。
现在你只管一心读书,我们会替你看着些,不会让人吹嘘得太过,以免还未开始,就惹得人眼红,出手阻拦。对了,你要考秀才,须得回明县去录名,我与林山长做你的保荐人,顺便陪你回去一趟。”
易青对官场的一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现在她才稍微涉及到,就觉得以前的指点江山有多可笑。
她觉着里面像是装满了滑不溜秋的鱼,踩上去跌跌撞撞落不到实处。又像是一团流沙,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下面却暗流涌动,一不小心就被卷进去,许多事根本是身不由己。
她还在为将来的官场生涯感到郁闷,听到齐翁与林山长要一起陪她回明县,心中怪异一闪而过。
按说保荐人只需要手书一封,按手印再盖私印即可,两人居然要亲自前去,这阵仗未免太大。
齐翁笑着道:“就冬至前后吧,明县离易家村也近,你离开家这么久,也可以顺路回去看看。恰好在节庆时,去你阿爹坟前上柱香,告知他你已经可以考取功名,让他在天上也替你开心,多多保佑你。”
易青觉着莫名其妙,还是恭敬应下,定好日子回乡。
放学回到家,在院子门口,没有见到大黄如往常那般扑来迎接。易青以为它又跑出去乱疯,四下找了一翻没见着,见灶房上炊烟袅袅,便先走了过去。
走到灶房门口,易青看过去,一时有些傻眼。
大黄坐在地上,狗眼正傻乎乎盯着对面板凳上坐着的陌生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瘦得皮包骨,穿着易青以前的旧衣衫,空荡荡像是挂在了根竹竿上。
她脸上青紫交加,嘴角烂了一块,还在往外渗着血丝。头发被剃光,露出青色头皮,咋眼看还以为是个小尼姑。只走近了,才发现她头上布满了疤痕,上面抹上黑乎乎的药膏,显得尤为可怖。
小姑娘见到易青,神色惊惶不知所措看着她,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沈三娘在案板前切菜,转头笑着招呼易青:“阿青回来啦,快来见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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