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敏想了一夜,都无果后,第二日一大早,渭阳公主嬴环倒是遣人过府递信,只说雍国夫人怜赵国质子异乡孤寂,请赵质子一并同去明日春狩。
消息递到兰台时,赵姝正看戚英做枣泥酥酪,听的是雍国夫人的令,她只以为是周世子巡游将至,昌明宫为缓邦交所为。
侍从搬来的箱笼里,骑装猎具颇精良齐备,戚英原就是个闷不住的,兼之听说廉羽大概也会去,便央着要陪赵姝同去。
赵姝自觉未必命久,也想着当面将她托付廉羽,因此,只略犹豫了番,便朝她脑门上弹了弹,含笑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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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咸阳虽依旧天寒,沿着灞河的柳枝却是尽数爆出脆生生的嫩芽来。
皇家林囿就在咸阳东北十里,是一处挨着灞河的山谷,才初春的天气,便已有一番水草丰茂,万物复苏的欣荣生机。
同昌明宫的队伍来此,陪着春狩,已有两日了。
赵姝她们被分在了最末的一顶毡房中,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却有秦兵日夜看守跟随。
今日廿一了,春寒料峭,日阳正好,她同戚英立在积雪未化的灞河岸,正用薄石片打水漂玩。
入质来的时候,也是叫秦人压着,望着灞水分支潺潺,赵姝玩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两日过的不好不坏,最不想见的那人没遇着,要命的寒毒也未再发作,廉羽听闻被调去衡原君那儿了,也是未曾得见,却是那渭阳公主来邀猎两回,都被她以身子不适推了。
正怅惘时,戚英生了火咕嘟嘟做起了小灶,小姑娘心情似不错,笑眯眯的,添水揉面。
就这档口,渭阳却领着一队人骑马过来。
“公子三请两请都推了,我看就是成日待着闷出病的。”嬴环话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只是还颇期待地看她,“走,本公主带你看些好玩的,那病没不好的。”
说着,就有仆从牵来骏马。
赵姝知道贵女都有个新鲜傲气的劲,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推,便依言上马,等戚英同看守的兵卒也要同去时,嬴环极快地乜了她一眼,扬鞭倨傲:“本公主这么多人,还怕跑没了你家公子不成,你们也是,不必跟着了。”
这山谷方圆二十里,林深树密岔路繁多,实在衡原君说是春狩,亦不过是纠集了一帮子弟僚属,只在山谷最南开阔河岸,夜夜笙歌曼舞地取乐罢了。
嬴环带了十余匹快马,这些人俱是没有军功,自小养大的死士,他们行事只唯嬴环一人是从,始终远远跟着,莫说不会探听她二人说话,甚至连赵姝是何身份亦不做关心。
“如何,本公主的战果可是能得头筹的。”嬴环报了一路自个儿这两日的猎获,而身侧并骑之人始终寡言,她不由得柳眉一竖,“早知你不擅骑射,倒是本公主强求了。”
赵姝自然听懂她话中不愉,想了想,才温声多说了两句:“自小贪玩,除了跟兄长学了些医理针砭,会点驯马驭鸟的伎俩,那些六艺之科,确是不通。再说了,人都是秋狩,这时节也没多少野物。”
“那不是正好,本公主最厌那些成日策论,动辄军务的,你若同我兄长一样,我见了都觉倒胃。”
她本是要令她生厌,未料却正中嬴环的喜好,少女甩鞭一下勾上她马缰,笑道:“跑快些,本公主领去你见识些好玩的。”
二人一气儿跑了数里,跑进了密林边缘,四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纵是冷冬凋零,亦是正午都罕见日阳。
嬴环勒缰在一方陷阱跟前,她令人上前扒拉开上头的树叶枯枝,看着几个死士圻树削尖,一刻后,二丈高的陷阱下方,便生生戳立起十余根削好的尖棍。
见了这些尖棍,赵姝蹙眉,只觉着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她以前也是见过猎户捕兽的陷阱的,便也是这样挖个丈宽的坑,可立的尖棍却是十分密集,但凡猎物掉了进去,五脏俱穿,瞬息间就能毙命。
可这方陷阱却不同,几个死士专挑二三指粗的硬枝,排列的密度亦是十分宽疏。
只像是……刻意要放猎物活命一样。
“公子果然聪慧。”眼见的赵姝看出门道,嬴环颇为得意地透露:“这时节去岁的幼崽该是死了一多半了,听闻有种雪貂最是警觉难捕,我阿娘偏又最爱它的皮毛,幼貂警觉差些,若是落入这洞中受伤害疼,叫唤起来定能引母貂过来,这法子冬末捉母貂,百试百灵。”
嬴环说的得意畅快,却未见赵姝的面色越发沉了下去。
这法子,一则利用了母貂少子的急迫哀切;二则只以极细的伤处桎梏,不予速死;三则,一般这样法子,猎貂制衣,是不会待它们死了之后再取皮毛的。
实在是,阴损残忍,伤天害生到了极处!
嬴环还在细细同她说后续的炮制手法,突然间,云外滚滚两道闷雷,乍起的凛风朝人脖颈四肢里头直灌。
“风雪要来了,公主可要回营?君上夜饮说了要公主伴坐的。”
“回什么回!赶不回又如何,父君子女四十余,哪里就非得我陪了。他有美酒艳姬,本公主可还得捕貂呢,他凭什么同我母亲比。”
说起衡原君,嬴环语意陡变,那死士也分毫没有规劝,只顺着她上马再朝东边去布置陷阱。
等第二个陷阱布置好了,嬴环又来挑赵姝说话,这一回她两个在树下烤火休息,死士们都在外圈守着,嬴环说起话来,也愈发大胆无拘了。
“公子殊!”少女忽然用肩撞她,“我说……你若今生都回不去时,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还不待赵姝作声,她却兀自娇俏笑了笑,“你若愿意,便先来公主府,不论将来我远嫁或出降,皆予你食邑百顷,你只需陪着我哄着我怎样?”
赵姝忽然就不想忍了,她冷声答道:“公主厚爱,某一介质奴当不起,堂堂儿郎,也不惜得要人馈赠,还请公主自重。”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嬴环就要跳起来动手,因为她连鞭子都握在了手里了。
然而下一刻,数只雪白身影若电,纵跃着从她们身后的荆棘里窜过。
“是雪貂!”嬴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貂群,一时间都忘了动怒,两步起身就跳上马:“驾!哪里跑!”
赵姝想要上马跟去,可那些死士的马更快,此地荆棘颇多,树根虬结,才炷香的功夫,她竟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等到周围真的静到只有她一个的蹄声时,她忽然勒缰停了下来,头上雷声又响过数道,她就这么木然地端坐马上。
那些死士没得命令,就这么将她落下了?!
常听闻过质子逃归之事,前些日子,她还嫌被王孙府困压得喘不过气,而今日,她才深切真实地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原来如今困她的已非是秦国,而是,她自己……无处可归。
顷刻间,雪落簌簌,很快便透过参天密林落在她发顶肩头。
马儿‘呼噜’打了个响鼻,似是被惊醒了一般,赵姝扯了下嘴角,原是要苦笑的,却被风吹的唇角僵冷。
生生死死,纵是天子帝胄亦无法左右,或许便是命数,就似娘亲贵为嫡长王姬,病逝的那一年不也才满三十,乳娘还在世时,当年总在她耳边叹帝女去的太早,可又何曾能料到,她今年才将将十七。
也幸好,她们都不会知道了。
可不管怎样,她得保住戚英,就算真的没法子了,她也设法得托个稳妥的人,至少……但求她衣食无忧。
隐约间,似有细弱稚嫩的哀啼。
回头辨一眼方向,她心中恍然。
勒缰调头,俯身对着马耳悄声慰语了句,而后一夹马腹,下一刻,马儿便顺旧路狂奔起来。
到的时候,陷阱上方的薄薄枝叶果然是破了一个掌宽的小洞。
赵姝将马拴在一处雪略小的树下,而后快步过去,气力颇大地三两下就掀掉了那整层交缠铺叠的枝叶,她小心地趴俯去陷阱上方,朝下看时,眸中晃过不忍。
但见坑洞中果然有一只失足落单的动物,却不是嬴环要猎的什么雪貂,而是一只毛色灰亮的狼崽子。
狼崽子至多三四个月,一个食盒都能装下的样儿,因着身量实在太小,十余根尖棍,只有边缘的一根伤了它,却是……直直从腹内洞穿过去,将它挑在半空。
四周寂然,她望着二人高的深洞,很快寻来了根粗藤,反复查看着缠绑稳妥后,未再犹豫,攀着粗藤爬了下去。
二丈深的坑洞,壁上冻土湿滑,并不好攀。
待落到洞底时,狼崽子呲着牙朝她叫唤,却被戳在尖棍顶上,动一下时,灰色毛团便更掉下去一分,血汨汨淌出,伤得益发重起来。
“不痛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她话语轻柔,手上动作却利落干脆。先是左手稳稳将它侧身托平,右手则抽了匕首去断上半段尖刺。
“你不会咬我吧。”没有多余的手腾出,狼崽子畏痛,奶牙亦不比匕首钝上多少。对穿的伤口血淋淋的,很可能伤了脏腑,她一时看的难受,也不怕被咬,一面小心处理尖刺,一面垂了头去蹭小狼尖尖的耳朵。
或许真是万物有灵,亦或是她身上常沾着动物的气味,原本呲牙咧嘴的狼崽子忽然湿润若曜石的圆眼转了转,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鼻子。
尖棍应声而断,她将小狼托到胸前,也不等上去,就先紧张地去查看伤处。
似是觉着易容膏皮的味道不好,有湿痕沿着狼崽子狭长的鼻梁淌下,它呜呜哀叫了记,黑黝黝的小鼻子顶着她的,极快地舐在她冰冷唇上。
伤处幸运地避开了脏腑,赵姝嘿嘿笑了笑,闻到这崽子身上草香混着奶香,她当即嘟起嘴,吧嗒朝它鼻子上重重亲了口。
“你这只崽,死不了的,别怕。”
她将幼崽揣进怀里,才要攀回地面时,便听的远处似有追猎喧哗声。
为免麻烦,她暂时就这么吊在半空,对着眼前冰冷洞壁,她凝神细听头上动静,就在右手将要脱力发颤时,忽闻两声极清晰地箭矢声。
‘铛’铁器相撞的鸣音似就在耳边,而后终听的马蹄远去之声,她又忍了半晌,就要抓不住粗藤时,才勉励险险爬了回去。
唯恐压着怀中幼崽,她几乎是跌爬着上去的,上去的一瞬,便立刻翻身仰面。
落雪越密,狼狈喘息间,视线中出现一道熟悉身影,她杏眸凝结地望向马旁那人。
“你、怎么一人在此?”
一身戎装的男人背着箭筒斜挎长弓,腰缚长剑,而他怀中却托抱着一只硕大的灰色野兔。
赵姝一时不知该先看他们哪个。
那只兔子实在是硕大到离奇,后腿应是被箭矢擦伤了,鲜红血沫染上他袖摆。它的耳朵也长到夸张,前爪搭在男人左肩,那对灰白相间的长耳就能戳到发顶去,此刻,遮住他半面的野兔子正两股战战,死死地扒在他身上。
赵姝旁的事木讷迟钝,这事上,她简直是顷刻就明白过来,方才两支箭矢,一支是猎者射的,一支则是为了阻挡猎杀。
即便是再不可能,也没法否认,嬴无疾怀里的这只野兔,是他将将救下来的。
哪怕那只兔子很独特,赵姝也在片刻惊诧后立刻收回视线,三日未见,她几乎要忘了那晚的事,却在此时此地,最不可能遇见这人的时候,面上臊热。
正庆幸有易容遮挡晕红,一阵妖风陡然急啸凌冽,飞雪顷刻化作暴雨。
“走,先去前头岩洞避一避。”
男主: 原是想送只珍禽,可恶,冰天雪地的,只救到只兔兔。
作者菌:下章入v,有万字肥章呦,看在兔兔的份上,赐你同女鹅岩洞共度雨夜。。。很快要被识破身份了,会有虐章,求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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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开:《童养媳的二嫁路》
夏至暴雨,阮苹一剪子扎向酒醉的孙大,仓皇入山,偶然间撞见了个失足昏迷的贵公子。
阮苹救了人,借了洞中篝火,她蓦然发现,这位丰神俊秀的公子她见过,她亲眼见过他先前在街上布施过乞儿。
再一瞥见他腰间的白玉坠子,阮苹忽然想赌一把。
褪下湿衣,她倾身抱紧了昏迷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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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在孙大瘫坐着咆哮着要叫她生不如死时,少年遣了护院过来,用丰厚的银钱和权势买了她回去。
走的时候,她有些看不懂孙家人眼里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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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里,她开了家药铺自食其力,为了报答少年的恩情,也就并不在意两人含糊无名的关系。
她从未被这样温情得对待过,甚至于,有些沉沦了。
直到,虞山王家的小姐寻上门来,甩出一纸聘书,娇斥着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原来,他是弑兄继位的江东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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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之差,何须盘桓。
正当阮苹收拾了包袱,预备着远离此地,北上寻亲时。她被一众甲士围在了小院里。
晏浩初跨马跃下,对着一脸淡然的女子,头一次撕下了全部的伪装:“苹姐姐要走,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温良和善的,从来只是晏世子的皮。
ps:年下大灰狼,男主表面阳光良善容易害羞,实则心计颇深,对权势偏执,不择手段绝非好人,但对女主从未真正伤害,向往女主历经黑暗依然平和温良的性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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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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