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歉

半个时辰后,马车直接从偏门驶进了王孙府,当赵姝被人扶着仍是那一身湿衣从车上蹒跚下来时,嬴无疾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正要出言奚落,那人就剧烈咳嗽起来,晃悠悠才抬头瞧他一眼,一张巴掌大的莹白面容上,蕊花一样的唇色都淡了,才要张口说什么,脚下一歪,一屁股跌坐去那车轮后头。

扶人的小侍没有托住,当即骇的无措伏地。

嬴无疾远远地觑着,忽而极凉薄地嗤笑了记,话却是对那小侍说的:“起来吧,他不过一介质奴,还不如你呢,一会儿让掌事过来安排吧。”

说完话,那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

华灯初上,天幕擦黑。

他这一走,就只余几个小侍并那车夫,几个人面面相觑。

车夫是亲眼见证了方才主君抱这贵人上来的样儿的,如今主君态度急转,他暗觉不寻常,遂只是朝小侍们点点头,一字未留地走了。

有侍从见赵姝裹着湿衣立也立不稳的模样,心生怜悯,刚要将人引去院里等,就被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了。

那人厉色看他:“不是叫等掌事大人过来安排吗,就你多事!”

言罢,几个人也不多管,相携着一并去了。

赵姝撑着身子抱臂靠到廊下时,还听的远远地有两句传来:“贵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当真以为主君仁善,就敢掺和贵人的事!”

声音渐远,环顾四处,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所临水的偏院里。

不是住人的地方,只是水上筑了所歇山水榭,借着远处杳杳灯火,依稀能看清这水榭的造势清奇,虽偏亦精。

四下无人,这一处颇幽静绮丽,赵姝没闲情欣赏,她只是后悔方才没来得及让车夫留下衣衫。

晃着身子想要进水榭看看,摸索到门扉铜环时,才发觉这处竟被人落了锁。

脱力倚坐去冰凉砖地上,脚下才养的好些的溃烂处又开始作痛,砖地上水痕漫开,绞一把衣摆时,隐约觉着似乎都有些结冰了。

腹内空空,也早已过了晚膳时候,她不由得苦笑了下,脑袋靠上廊柱,有些出神地望着前头矮墙上的枯藤。

不由得回想,若是从前冬夜,她此时该在做什么呢?

是在赵王宫里挑挑拣拣地吃御前羹馔。

是在邯郸女闾里观艳姬弹唱。

还是在阿兄的府邸里,假意听学,实为纠缠?

亦或是……叫戚英在温泉峪的行宫里陪她一道泡汤听曲,一面喋喋不休地同她说哪家儿郎生的俊。

一想到戚英,她秀眉紧蹙,心口一下子缩紧成一团。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相信,父王会要她的命。纵然那献城的书帕上的印鉴,是她亲眼瞧着父王沾泥摁下的。

她信父王诞子另立,可她不信父王会要她的命。

倒不是什么父女情深,只是她身上,还藏着一道禁忌骇世的秘密。她同赵王互依互生,这个秘密比男身改籍还要隐秘,除了一位年迈御医外,天下间,无一人再知。

可是如今状况……的确是,她在秦国九死一生,命若蝼蚁,无所依凭。

倒的确是可笑之事,算上书帕之事,她来咸阳不过五日,那人竟救了她三回。

“小公子怎么不试着求一求我?”

她连忙摇了摇昏沉脑袋,将这猫逗耗子般的混账话驱散。

可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灼灼目光和得意神色,不过是这样的遭际,她就已经被折磨得没了傲气。

不由得攥紧指骨,碾碎膝头冰屑。

至少这人不想杀她,或许低一低头,先将英英护住再论。

.

二刻后,掌事的没来,倒是有马声嘶鸣着靠近外墙。

偏门一开时,她原本木着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家主君令小的接了姑娘来,小的从太傅府赶去,路上耽搁了。”成戊笑的一脸灿烂,好似未曾瞧见赵姝的惨况似的。

戚英却不同,小姑娘口齿不清又胆小,见赵姝被冻得泛青的脸,只是不住地去搓她发白的手指,不怕冷似地要将人按着抱住。

赵姝虽惊诧欣喜,又怕她着冷,虚着手一次次将人推开。

眼见的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身前还添了新伤,戚英急的直哭。

见了这,饶是成戊这针刺不穿油泼不进的圆滑世故,也觉着场面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戌正了,小的还要赶着进宫侍奉陛下,姑娘也是见过太子了,一会儿便跟着沈嬷嬷安置去吧。”

姊妹两自以为是要一同安置,待后头李掌事匆匆提着起居用具赶来告罪时,她们才明白,这是要分开安置了。

戚英当即不解地去扯成戊,后者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挥手示意一个老阿嬷过来:“男女有别,赵太子见谅。”

赵姝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刻朝他颔首致意,她苍白清丽的脸上暗藏感激,成戊不敢多看,将这处交托了掌事,径自入宫去了。

安抚送走了戚英,赵姝跟着那年过半百的胖掌事又走了近一刻的路。

穿过衰柳浩渺的湖山池岸,跨过恢弘阔大的一座主院,又越过那些连廊复道,零星点缀的亭台楼阁,踏过高高的虹桥,她能觉出,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上回来时,整个人都陷在异国逢仇的恐惧无措里,她都未曾细看这王孙府。今夜倒是冻得清醒,能看出这府邸广厦之多,意趣精巧,也能看出大多院子落着锁,空寂疏落,只余巡逻的甲士来回走动。

两人最后停在府内西北角的一所颇气派的庭院前。

门楣上刻着苍劲遒逸的‘兰台’二字。

兰台三面环水,里头整有四进,引了池水涓涓潺潺地逶迤横贯,地方虽大,却多是修竹草木,住人的地方倒是寥寥。

此院最显眼之处,便是最里头连着的湖心岛,上筑三层攒尖八宝顶的圆形小楼,还未进院便能遥遥仰视。

小楼看得出雕饰斗拱颇繁杂,且从形制上,显然是北胡的异域风格。

这般大的院落,赵姝跟着掌事一路进去,却只是在最外头的西厢房廊下,见着两个正猜拳摆饭的侍女。

两个侍女看着都才十一二岁模样,显然平日是无人管束的,此时乍一见掌事过来,赶忙丢了碗过来请安。

李掌事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两个一眼,挥手斥退后,便领着赵姝往伙房后头去。

“要向贵人告罪,小人也是受上头的令。”李掌事弓着背,笑的一脸讨好,在他身后,是一间泛潮脏臭的柴房,“这是小人自家偷偷带来的厚褥,实在是请贵人担待。”

在这般脏污阴暗的柴房前,却是如此恭谦小心的作态,实在是怪异的很。

“掌事不必如此破费……”赵姝没气力多想,只是在瞧见柴房里早已燃好的铜盆后,感念这胖掌事,便想着摸颗东珠出来相赠。

腕间红绳空空,她一时手上僵住,局促着垂下眉睫泄气,要说的话也就卡在了喉间。

李掌事也是个人精,先前得了这难办的差事,便故意拖着等成戊回来,问了个清楚才现身过来。

此刻见这小公子一身冰寒的窘迫,到底起了些恻隐,遂挥手掀过这一茬,只催着赵姝快快换衣安歇,一会儿会有人送吃食来。

离开前,李掌事突然犹豫着低声劝了句:“我家主君年少时遭过难,这府上倒一个亲眷也无,少府大人说了,贵人……若肯说些软话,或许倒可与他解些孤清。”

——成戊得陛下赏识,暂代少府监一职。

这番话语意混乱,赵姝听的迷糊,她急着关门换衣,一时倒也未多想。

待人皆退去,借着昏暗油灯,她也顾不得脏,拖着一身伤痛冰寒,小心地将细软草枝捡出,在窗下堆了个一人宽半掌厚的地铺出来。

抖开掌事备好的褥子,才发现是羊毛毡的,她将羊毛毡在草垛上摊平整,反复确认了院外无人门窗闭合后,才伸手去解衣带。

掌事赠的衣衫都略大了一号,虽是布质粗糙素雅的袍衫,却暖和的很,只是裹胸尽湿了,没有替换的。

好在衣衫有数套,她将其中一套质地好些的用力撕开成长条,勉强也算是堪用。

做完这一切,她缩身躺下,紧拥着被褥终是觉着多了□□气。好不容易睡暖了些,又有人来敲门送吃食,她撑着身子去接,却发现来送饭的换了个小子,倒不是先前那两个侍女了。

而后一夜安静,她睡在草垛旧褥上,顷刻就昏死睡沉过去。后半夜却迷迷糊糊得高烧起来,数不清的噩梦里,众人胡乱窜着。

一会儿是暮春时节,她纵马于山道追着阿兄,父王在后头王驾上酣眠。

一会儿又见戚英笑得憨傻,脖子上却被人架了把剑,身后那人她却怎么也看不清。

甚至于,她瞧见了母后未曾病逝,梦中她说只是被海外仙君囚了十二年,如今才回来。

她魇着了神智,后半夜生生哭醒了数回。

她是个被人弃了的废物,邯郸的荣华权势再同她没任何挂碍了。

.

第二日早上,侍从再来送早膳时,她睁眼瞧着窗外朦朦天光云影,脑子已经烧得糊涂,一股子濒死的错觉袭上心口。

……

一番兵荒马乱的请医灌药,再次醒来时,又是薄暮昏昏。

头顶是云蔼烟霞般的泛青纱帐,触手是熟悉又久远的滑腻丝薄,一侧菱窗明净,有罕见的冬日霞光正斜斜映照。

耳边听的一个老者说话,似是在说她的病势。

射御书数她一概不通,唯独还算是精通些医理针法。

医者不自医,此刻听这老者陈述,她是越听越心惊起来。

原来她的身子早已到了极限,从四月前平城之战开始,整整一百二十余日,从绮丽无忧的殿宇被抛向兵燹烈火的幽冥,跌落云端,家国倾覆,颠沛折辱……

倘若今早那侍从未来,或许,她竟会挨不过这一趟。

耳边传来戚英同老医官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她重重咳了记,刚要挣扎着起身去看。

“都退下吧。”一道熟悉声线自帐外响起,听上去淡漠的很。

昨夜掌事的话忽然在脑中响起,在那人掀帐挨近之际,赵姝再顾不得旁的,从被中勉励伸出手。

她瞧见自己那葱白纤瘦到骇人的指尖,虚弱地曳上那人玄黑暗纹的袖摆,听到自己对曾经轻贱欺辱过的人说:“嬴……长生,是我从前贪玩,害了……害了你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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