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姐与弟

“你叫什么名字?”季姝问得突然。

她的眉眼并不算柔和,可一双眸子是亮灿灿、黑黝黝的,彷佛是晴朗天气的前一晚夜空,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在里头,坦荡无疑。

或许是因为身份,或许是因为性子,这张明媚又秀气的面庞上,有一股平和又坚定的意味在。

唯独没有恶意。

王辙然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

“王辙然……”

对于这个名字,季姝没有任何的印象,不是她认识的人,也不是渝州城内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

可他的确是拦下了曹平,帮季姝在无数条岔路中,找到了最便捷、最安全的一条前路。

无论是否有目的,能从外头的风言风语中推知些许真相,预料到她的到来,在此之前又顺势将曹平拦在金源坊内……一步步,一环环,若他真就只是金源坊内一名小厮,那必然是既有远见和卓识,才能参透这一切。

他的傲气,来得有理有据。

但他的举动,季姝不知。

王辙然看出了季姝的怀疑,正要解释:“季捕快,某只是这渝州城内的无名小卒,但也知晓正义……”

“多谢。”

他试图以诚相待,但季姝并不好奇,见自己打断了对方将长篇大论的发言,她又补充了一声“抱歉”。

“时不待人,王公子来日若有需要季姝出手相助的地方,请勿要客气。只今日公务繁忙,无法一叙感激之心。”

她说着“勿要客气”,可自身口吻、话语却是客气得让人挑不出差错,显然是想着礼尚往来,却不能纠缠不休的意思。

平日他也算能说会道,可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去回话,王辙然只喃喃了几声:“季捕快……”

他欲言又止,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两道嗓音覆盖,重合。

“季捕快!”

季姝一偏头,见到了站在门边的曹平,他扶着墙,身子摇摇欲坠般挂在门上,扭曲的面容上彷佛残留着泪渍,正午的阳光一照,痕迹便清晰异常。

“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没有嬉皮笑脸,没有随心所欲,曹平问得认认真真。

一个像明知故问般的念头,在这一息之间闯入了季姝的心头,这个“她”是曹云,是他的亲姐姐。

曹平从始至终都承认这个事实,从未回避。

*

曹平和曹云年纪差得不大,姐姐刚会走路的时候,弟弟就出生了,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接连出生的姐弟就好似地里的番薯和番薯叶,虽说是一根同生,但前者能饱腹、能卖钱,后者则若有若无了些。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若有若无,粮荒时,能煮着吃了果腹,丰收时,也能卖给屠户当猪食。

但一把番薯叶和一堆番薯放在一块,明眼人都清楚,该如何选择。

曹平自幼就知道,自己是被选择的那个孩子。

对于这个姐姐,他从来没有什么敬意,嫌她管得多,嫌她总惹父母生气,嫌她要强又好胜,还嫌她,处处要压过自己一头。

可曹家人自持祖上富过,不愿与大字不识的街坊邻居来往,自然也就没有同龄人愿意与曹平往来、玩耍,上头的大哥又是个傻子,与他根本说不来一句话。

只有曹云和他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俩人混在一块,多半是不得已。

到头来,这对姐弟还成了母亲走街串巷时炫耀的家底。

曹母将一个“孔融让梨”的故事讲了七八遍,傻姐姐和孝顺弟弟的故事,也便出现了七八遍,两个故事放在同处,仿佛他这个小儿子,也能流芳百世。

曹云被卖入清音楼的时候,曹平并不算是一无所知。

那年,他年纪已有些大,私塾先生说,他再不开蒙就迟了。

可启蒙、读书、拜师,要文房四宝,要拜师礼,要钱财,不是一个念头就可以的。

曹平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他不认为自己能考个状元,也不认为自己能够重振曹家门楣。

父母都心急如焚,家底米缸里就那么薄,没有金子银子藏在里头。

曹平正打算去告诉曹父曹母,他不去私塾了,却听见了他们说——

他们决定卖了日益美貌的小女儿,就像决定当了曹家传家的玉壶一样。

那天,曹平哭了,他记得很清楚,他撒泼打滚,扯着姐姐的胳膊,指甲都要陷入肉里头了。

曹云说痛,让他放手,还骂他不知好歹。

但曹平就不肯放手,手一松,姐姐就不是他的姐姐了。

父母劝道,让他好好读书,求个上进,才对得起姐姐的奉献。

然后,曹云也哭了,泪流满面。

一家人都哭了。

哭完,姐姐去了大名鼎鼎的清音楼,弟弟到了小私塾报道。

俩人好似就分道扬镳,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直到几年前,再次见面,一人还是不学无术的弟弟,一人却成了名冠渝州的花魁娘子。

*

俩人专挑着鲜少有人途径的小道去府衙。

曹平告诉季姝:“我不信曹云会害家里,她没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胆子。”

他其实想说,他不信韵娘会害他这个弟弟。

为了说服季姝,他还掏出了许多往事。

这些往事,很多都是出自他人之口,季姝都是第一次听闻的。

比如说,曹云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平弟”。

又比如说,有一次,俩人出去玩,曹平走丢了,还是曹云这个姐姐不顾自身安危,饿着肚子,把他从闹市里头找回来。

反正,曹云会怨怪父母,但绝对不会恨他们。

“我们可是一家人呢,季捕快你是见多了恶人,才觉得曹云也是个坏心眼。”

因为当时在书院求学,曹平并不清楚,几年前,曹云被曹父曹母接去配阴婚的事。

看着他这张有几分稚嫩的面孔,季姝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而是转头又交代了几句。

“我知道……有人害了她,还不想让她的死,大白天下,我知道的。”曹平垂着眼,加快了几步,刻意避开了季姝的视线,又大声道,“吃点苦头而已,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坐几日牢狱,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季姝:“嗯。”

这个少年还未真正展露过他的脆弱和难过,明明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却将心事遮遮掩掩藏了一下。

有几分可能是为了所谓面子,也可能是自欺欺人、自我宽心,唯独不像是故意装作无辜样,想要瞒天过海。

季姝又迟疑了。

她将人送入了府衙内,等见了谢乔,在众目睽睽下,把人交了出去后,她找到了赵叔。

“赵叔,人我已经送到了,等来日,赵婶婶不在家的时候,我再送坛美酒过去。”

礼多人不怪,她再三说谢。

赵捕快也很给面子,跟她说了几位同僚的去向:“他们都想着抓到曹平,破了这个花魁娘子的案子,好立功扬名呢。不过,也不急着让他们知道,人已经被你抓住了。也省的有人又起了歪心思。”

府衙内捕快众多,有不少人就是瞧不惯季姝一位女子手持雪霜剑的。

之前便有人审讯时没有扣牢枷锁,放跑了季姝抓到的犯人,事发之后,还回咬一口,说是她抓错了人。

幸而当时那犯人只是聚众斗殴被捕,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惯犯。

可即使如此,在接下来的拉练中,季姝还是寻机将这嘴硬的鸭子名正言顺地打了一顿。

赵捕快这话,也是担保,只要曹平的确无辜,他在里头也必然能安安稳稳。

“可……赵叔,没事。”季姝摇了摇头,还是将满心的话吞了回去。

赵捕快还说道:“有个年轻人在外头等你,等了有一会了,我叫他去后边巷子茶棚里找个位置等,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地方。”

季姝问了那人是谁。

“挺白净的,不记得最近有这样一号人物来过府衙。”

季姝有了猜测,便应声。

赵捕快又叮嘱了几句。

俩人分开,各自去做事。

韵娘的死,是这几日徘徊在府衙上空的一朵乌云,在云破光出之前,无论伪装还是真心,没有人能停下奔波的脚步。

*

想着有人等,季姝还是拐了一个角,走到了衙门后边巷子的茶摊上。

这个茶摊开了几十年了。

从前的摊主是位和善的老婆婆,后来她身体不好,便由小女儿接手了茶摊。

两位摊主都认识、熟悉季姝。

如今这位摊主见她过来,还招呼了一声,问她还要不要来些点心。

这家茶摊上的桂花糕最香甜可口,都是现蒸出炉,微微烫口地吃下,就是满口香。

季姝有些馋,可估摸着天色,还是拒绝桂花糕,只要了一碗普通的茶饮。

摊主想往她常坐的,靠边的一个桌子上送,季姝却道:“放那张桌子吧!这是我朋友,他在等我。”

女摊主知趣地笑了笑,俩人擦肩而过时,这位守寡的妇人还打趣道:“小季捕快,我早说了,你这个年纪该成婚,我瞧,你这位朋友便不错。”

是不错。

傅臻就坐在一角的长条板凳上,笑脸盈盈,仿佛于山水之间作诗品茗,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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