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二小姐全然不知眼前是发生了什么,只记着傅臻方才那番话,不经用余光觑他,见他玉姿胜春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原先满心的恼,渐渐被风吹散了几分,再看时,便瞧出了其他的味。
怪不得,怪不得傅臻在今日答应了为她作画。
原来,真是合起伙来设了一个局,在算计她。
许二小姐在心里头冷笑一声,可面上却勾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嘴上偏袒的话并没有因此收回:“季捕快,既然误会解除了,不如来我院子里坐坐?”
季姝垂着头,眸子一转,清楚了眼下的局面。
傅臻也同她一样,一眼瞧出了藏在许二小姐身上的问题,随后,哄着、骗着、威胁着她过来救场了。
只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在见到许二小姐之前,还是之后?
这不重要。至少,此时不重要。
季姝盯着手上捏着的圣旨,这一份圣旨,在片刻前,是替她挡了数剑的护身符,那此刻呢?
是逼着李太守主动认输的关键筹码,还是让他不管不顾也要除了她的杀心?
满目疮痍的书屋前,有假山流水,有飞鸟游鱼,有数人静静伫立却浑身上下紧绷着。
他们都在等一人的话语,那人不在书屋前,却决定了接下来的瞬间。
万籁俱寂中,季姝听见自己的声音率先响起,很轻,和在茶摊上问女摊主要桂花糕时,是同样的口吻语调。
“在下想去拜见太守大人,不知,是否能得见一面。”
这句话,她在还未进书屋时,就说过一回。
只那时,她得到的回答是三个字,然后被送到了生死一线间。
现在呢?
李太守该看见了在她手上的圣旨,也该看见了茫然无措的许二小姐。
季姝舔了舔干燥的唇,忍不住笑,答案在她心头浮现的同时,那道被所有人等待着的声音也响起了。
“进来。”
不再是不紧不慢、不痛不痒的语气了,李太守简明扼要地吐出两个字,主动扯下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
季姝露齿一笑,目光下意识找到了傅臻。
他也笑,一个含蓄的笑,却无端让季姝响起了曾经的傅家小少爷。
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甚至聪明自大到让人有些讨厌的小屁孩。
季姝心头一痒,以为是有汗珠要滴入眼眶,下意识眨了眨眼。
傅臻比花瓣还要娇嫩的唇无声地开又合,是四个字。
小姝——
我在。
不是“别怕”,也不是“小心”,他清楚你。
季姝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成为这渝州城第一位女捕快的,她不需要由他人提醒小心,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甚至不需要理解,她只需要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
张管事在前引着,季姝在后头跟着。
绕到东面,张管事抱着了一根柱子,全身跟着柱子转了半圈,墙上出现了一条仅容许单人通过的楼梯。
她仰头望着屋檐飞脚,看见了高耸的兽首,原来如此近,就在上头,便有这样一间小屋子。
季姝将迈开步子,走上楼梯时,张管事叫住了她。
“季捕快,这剑,还是不要带上去了。”
说得是雪霜剑,可他的双眼却黏到了圣旨上。
“好。”季姝很有礼貌,她将剑柄朝外,剑身朝内递了出去。
张管事盯着依旧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头的圣旨,略有无语:“季捕快,请吧。”
季姝一边往上走,一边将圣旨收好,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越往上走,她越能感受到心头的静。
杀她一人容易,可杀十六人难。
都凑巧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恰好翻出了这书圣旨,如果不是因为许二小姐恰好赶来。
说不定,季姝真的会命丧当场。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人坐一人站,却是平等对视。
“太守大人,见是见到您了,可我还是没有想起,家父是何时见过您这号人物呢。”
李太守约莫四十来岁,面白眼清,蓄着长长的美须,和说书人口中的青天大老爷是同一个模样。
“小捕快,你该清楚的,八年前。”李太守微微一笑,彷佛在看清这上蹿下跳和他一直作对的女捕快,只是一个面嫩的姑娘家后,他也便成了一位慈善祥和的长辈。
季姝重复:“八年前……”
她抬起眼,眼角泛着不知是何缘由的红,像是某种情绪被压抑到了极致,她又问:“这出现在韵娘手中的牡丹金,是八年前那批吗?”
“韵娘?”李太守细细思考后,才模模糊糊想起这样一号人来,他微笑点头,“荆妻年幼爱玩闹,许是她,恰好把这小玩意当赠礼给了出去。”
季姝死死盯着他,不肯放过他面上的丝毫变化,声如寒冰:“小玩意?李太守未免太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李家。”
当初手握先祖皇帝亲手所写的谢诗的傅家说倒就倒,小小一个太守,又有什么本事在朝内外的震怒和不安中存活?
“在下自然不能和傅家相提并论,只不过……当初名冠半城的傅家,如今不也只剩一人于世了?”李太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激起了季姝心头激荡。
她下意识想到了傅臻。
这书屋上的小阁楼四面以琉璃所造,只要一偏头,她便能瞧见楼下那一身白衣的画师。
但季姝没有偏头,视线还停留在李太守身上,她牙尖嘴利地反问:“李太守是认为,李家若遭此劫难,活下来的那人,会是您这位旁支庶子吗?”
自大周立朝以来,虽承继了前朝的科举考制,以成绩衡量学子水平并授官,但实际上,出身世家门阀的公子、门客依旧占领了大部分的官位。
而李太守出身陇西李家,并不受家中重视,否则以他数年以来的功绩和考核,不可能继续待在渝州,做一个流官的太守。
“小捕快,你想惹怒我?”
依旧淡淡的神情,淡淡的语气,李太守姿态从容又标准地往杯中续了茶水。
季姝一怔,顺势承认:“是啊,太守大人您,不也被我激怒了吗?”
第一杯茶浓,第三杯茶淡,只有第二杯茶,是不偏不倚正好的一杯。
李太守不怒反笑,将杯中的第三杯茶一饮而尽,问:“小捕快,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问,再现渝州的牡丹金,当真只是八年前的那批牡丹金?”
“是。”
一问和一答,这满腔热血和正义的季捕快像是满意了答案,她蹙眉思考,却不继续问。
李太守悠悠地道:“小捕快,放下那道圣旨,这东西,你碰不得。”
说到底,他也怕圣旨出了差错。
季姝仿佛摸透了他的心思,又抬起眼,一脸狡黠:“那放下圣旨后,太守大人就下令杀我了,我该怎么办?”
李太守静静地看着她,事实上,这位太守有个女儿,比她还要大上一些,已经嫁人了,却因被恶婆婆立规矩,隔三差五回家中哭。
可这季姝不怯场,就直直地对上视线。
最后,是李太守让了步。
“不会。小捕快,本官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怎么保证我……的平安?”
她本想顺带说一句傅臻,但还是把半句话吞了回去。
这时候,不提他,才是不牵连他的选择。
“你可以到府外后,再把圣旨给张管事。在府外,本官若是杀你,必然受百姓责问,即使解释糊弄过去,这也会成为朝中政敌攻击本官的把柄。如此,你该放心了。”
李太守给足了理由的解释,态度极其诚恳。
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和颜悦色地见了季姝,还有商有量地同她说了话,季姝应该见好就收了。
于是她面含羞愧地点了头。
可多的话语,她没能挤出来。
李太守慈祥地注视着她,直到张管事上来,又引了她下去。
一无所知的许二小姐原本还想问,可看见满目肃然的张管事,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只不断用眼睛瞥着季姝。
“这位……”张管事叫不住傅臻的名字来。
还是许二小姐贴心提示:“是傅画师。”
张管事点头,道:“这位傅画师,还请您也一道出去吧,”
于是,这先后脚进入太守府的两人,被一道送了出去。
在后门处,张管事先将雪霜剑还给了季姝,随后深深弯下了腰,恭敬地高高举着手。
季姝透过门,一眼望去,里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之间隐约能见到飞檐,她略有感慨,然后,伸手将那金黄色的圣旨放到了张管事的手上。
张管事又鞠躬致意,退回了门中。
后门被掩上的瞬间,季姝踮起脚尖,在傅臻耳边轻语。
她看见,他又长又密的羽睫轻轻一扇,像风刮过时,有满树嫩叶被吹动。
这人的睫毛,生得这么长,不会戳到眼睛吗?
季姝不适时宜地想,双脚又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她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傅臻的手,带他往前。
俩人一前一后,在巷子里跑着,扰了安睡的野犬,惊飞了满树的雀儿。
那句话,只有两个人和风听见了。
她说——
“傅臻,我们要流亡了。”
祝各位七夕快乐!不止七夕快乐,每一天都要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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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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