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五,楚怀安又一次离开了京城。
两次往北两次往南,他已经不再紧张了。路过西城门的长亭,他想起一年前给他送行的沈相,那时郡主未归,公主尚隐,沈相一人与赵家和秦王苦争许久,如今一年过去,人去物换,楚怀安自己的心境也不再像从前。
楚怀安走了大半个月到了柳州,李月季得意地带着他们到处转,楚怀安特别给面子地赞扬了她们。
她们姐妹俩本就是工部官员,建筑自然拿手。从街道上的各种店铺到百姓住的屋子,一切都焕然一新了。楚怀安还专门去了城外的农田,听说去年收成不算好,但毕竟是第一年,好歹百姓攒的粮食能够过冬了。
走在路上还有人认出他来,李月季眼神揶揄,楚怀安欣然接受。他留在这里不到一个月,能让几个百姓记住已然是意外之喜。
他留在了柳州三天,没接着往南走,先去堰州找周明蔷道了谢。
说得无情些,柳州百姓过得如何并不算是她的政绩,官场中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愿意伸手帮别人一把就更是少数。
路途再长,走到喆州也过了一半多了,楚怀安提前给沈清言写了信,虽然信里说她不必专门来,可心里到底还是期盼着能在城门口看见她的身影。
宁远悄悄问秦期:“世子跟定南王有旧交?他这一路上都比我们快出去半个马身。”秦期眼珠子一转,故作神秘道:“旧交另有其人。”
到了喆州城门口,楚怀安状似无意地左右看了看,甚至抬头看了城墙上。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的很,明明见到沈清言是早晚的事,可这一瞬间看到她与否这件事,真的将他的心一会儿放在油锅里,一会儿又置于雪山上。
“怀安!”沈清言高兴地挥手,从城门里跑了出来,楚怀安下马也小跑向她。
宁远疑惑地碰了碰秦期的胳膊:“世子跟沈大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我记得去年她们才刚认识吧?”宁远随口一问,没想过真让秦期解答,自己牵着几匹马嘴里嘟囔着什么走到了前面去。
秦期表情欣慰,声音很轻又郑重:“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跟着沈清言到了衙门,楚怀安把车马安顿好,便问沈清言喆州的官驿在何处:“天色不早了,他们跟着我赶了许多天的路的确累了,今晚我想留在喆州,可以吗?”
沈清言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可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顺着他的话:“不如你住在衙门吧,官驿都在城郊,你们这么多人刚进城没一会儿就出去实在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官府?这……方便吗?”
沈清言摊了摊手:“刚结束休沐,事务压的多,我也住在衙门好几天了。而且我家里有几个妹妹,不太方便让你们去太守府。”
楚怀安眉梢轻轻扬了一下:“那就叨扰沈大人了。”
“这么客气?”
年假里衙门的确攒了一些公务,但沈清言一直在处理,从正月十六那天开始就忙得住在了衙门,到了今天处理得七七八八了,她就带着楚怀安他们转了转,安排在各自的房间里。
“沈大人,”最后给楚怀安指了房间,沈清言以为他要先收拾衣物,接着就要往外走,没想到楚怀安开口,拉住了她的衣袖,“你今天在城门口的时候,为什么叫我的名字。”
楚怀安觉得几乎跟沈清言绑定存在的热意又一次涌了上来,只不过这次显现的地方是脸颊。
“你不是张扬的人,肯定不喜欢被人当众叫你世子或殿下……喊楚瑭也太没礼貌了,那不就只能喊怀安了?”沈清言当时张嘴之前确实想了这么一圈,如今他问,她就全盘托出。
楚怀安放开沈清言的袖子,一双眼直直看向她的:“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这么叫我。”
沈清言迎上他直白的视线,先转过头去的却是楚怀安。
沈清言不是十分迟钝的人,毕竟他的脸红得实在明显。明明在他去岐州之前她们还是刚熟悉不久的朋友,以前听别人说多相处就能日久生情,她和他已有半年没见过了。
感情会独自生根发芽吗?
沈清言生怕自己自作多情,又怕辜负他的真意,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楚怀安悄悄用余光看她,见她还是那个样子,不免更羞愤起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跟原来一样叫世子也好。”
沈清言反应过来连忙向后站了站——她们的确靠得太近了,沈清言看得很清楚,他红的不止是脸,还有耳朵和脖子。
“那你也直接叫我清言就好。”说完她匆忙行了礼出去了。
楚怀安不自觉跟着她走了两步,到门口时手扶住了门框,眼神代替身体跟随她的背影远去。
他原本仅仅是因为她喊了自己的名字而高兴,没想过要表达别的,可是……也许可以被命名为爱慕之心的东西几欲喷薄而出时,他却发现自己格外想要的其实是沈清言的回应。
一开始明明只是想成为她的朋友的。李西河夸他无欲无求,楚璇琅骂他不知争取,到现在全都成了误判。
我是真的喜欢她。
楚怀安现在确定,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如果寄信出去的期盼和收信时的欢欣统统能被叫做喜欢的话。
折子摊开在书案上,沈清言的心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等回过神来窗外已有淅沥的雨声了。
即使知道喆州不是雨季也不缺雨这件事,沈清言依旧没想到天气刚暖和了一点就开始下雨了。推开窗户把雨声邀请进来,沈清言伸出手去接了一滴雨。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人在跟她一起观雨。
“……怀安?”沈清言走近他,却在几步之外犹豫许久,最终叫出了这个名字。
楚怀安转过头来,似乎又变回了在云京时的温柔模样:“你也睡不着?雨声不大,却扰得人心烦。”沈清言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她为什么睡不着,又是什么扰得他心烦?
雨声不大不小,好像说话的声音都会被掩盖掉。沈清言坐在他正对面,小声说:“我是因为你。”
楚怀安表情未变,动作也没变,估计是没听见她的话。
他打量了沈清言许久,“清言,你瘦了。”
第二天一早楚怀安一行就告别了喆州,送他离开时沈清言想说很多话却不知道怎么说,楚怀安一边走近一边朝她笑:“清言,我会想你和云京的,还有喆州。”
是会想她,还是会因为她而想念云京?
又过了一个月,楚怀安从南州寄来的信件到了喆州。他说他过得不错,南州没有时时需要提防的强敌,每天练兵、吃饭、巡防、睡觉,十分充实。
沈清言和霖州太守成功见上了面,王氏族人动与不动,对霖州来说都无所谓。
霖州、喆州、沧州,曾经连点成线,差点祸害了无数的人,可若任由其发展,最后也许会成为捕获皇位的一张网。霖州太守不希望最后登基的人是太子——沈清言第一次拜访他时就看出来了,霖州太守的态度看似无所谓,实则句句在探查她跟定王、公主的关系,沈清言顺着他的话说,提了几次长公主。
回到喆州后春竹说在她回来之前霖州太守派人送来了东西,沈清言拆开一看,是一张王姓官员调任的草稿。
去哪都好,只是他不能留在东江流域的任何一个州。
又是半年过去,沈清言来回把东江流域的几乎所有州郡都走过了一遍,把王家的人清了不少,当然,随之而来的是她受到了五次刺杀,两次下毒,七次伏击。
松喑帮周水静在太守府和府衙内部署了一些暗器,又不小心替沈清言中过一次毒,她大发慈悲地同意白天也不再绑着他。周水静说这是苦肉计,也许松喑被俘就是王家的计划之一,沈清言说无所谓,如果下一次王家再派人来刺杀,而松喑牵扯其中的话,那她会亲手杀了他。
最后这句话被松喑听见,他气得大叫:“我才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人!”
沈清言从杀王集开始就已经得罪了王家,刺杀也好,陷害也好,她早就做好准备了。
勤政殿上。
沈清言这半年来的行动十分惹人注意,她对王家的针对格外明显,王家对她也越来越上心。
上书参她的人从都察院的人到王家本家再到太子一党最核心的人之一王继行,亏得沈清言不在云京,否则一人一个唾沫星子就得把她淹死。每次上朝一到这一环节,皇帝就开始扶额,姚莲心和伍嘉杏时刻备战,长公主偶尔也说两句,楚璇琅则一言不发,武将那边也因为她的沉默对这件事闭口不言。
京城有看乐子的人戏说王家没惹沈清言她要赶尽杀绝,赵成是秦王亲信她跟赵家的女儿却推心置腹。朝廷上一场又一场口水战拖得太久,最后都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事态发展到连酒楼的说书人都编了个新故事暗喻的时候,皇帝终于不再放任事态发展,派长公主楚琼玉亲自去喆州,做为清和门的特使,对喆州当地的所有官员都有审判的权利。
这一年的雨季开始,楚琼玉的车架终于到达了喆州。
看着窗外不断的雨幕,楚琼玉问沈清言:“喆州的雨会下多久?”
“六月底差不多就开始了,去年下到了九月底。多亏莲心的设计,上半年我们一起把东江坝修好了,今年虽然雨不小,但至少水没再涨,疫病也少了近七成。”
楚琼玉挑着眉听完了沈清言的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临来时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放心吧,京城没人亏待她。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父皇让你留在这里……似乎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楚琼玉凑近她:“水至清则无鱼。”
皇帝派楚琼玉来喆州,是想让她这个提拔和推荐了沈清言的人警告沈清言别做得太过分,不过皇帝心里也清楚楚琼玉是什么人,既然选了派她来,就不可能得到王家想要的结果。
楚琼玉在吃早饭的时候随口跟沈清言说:“我听说了你要整个喆州加强执法的事。只不过新的东西想让别人信服,就必须先树立威严,那个偷了官府东西的人,你对他太仁慈。”沈清言没说话,沉默着吃完饭,她就带着楚琼玉悄悄去了泥瓦匠的店铺。
二人躲在暗处,看她们一大家子一起把店面打开,在外面支了个大棚,泥瓦匠搬了材料放在石板上,他的两个女儿也忙前忙后,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声音,虽然雨声淅沥,但终究没淹没她们一家人生活的声音。
沈清言只朝那边看了一眼:“谁不是在拼命讨生活?从前我也看不上投机取巧的人,可是……谁会忍心对百姓残忍?”说完她看向了楚琼玉,楚琼玉的脸上没了表情,眼睛里却有诸多不忍。
楚琼玉自知不会再说什么,只能拍拍她的手,先一步离开。楚琼玉步子大走得快,风雨声在耳边叫嚣,她却在之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似乎她本就属于喆州的风雨。
沈平死后姚非代丞相一职已有一年半,吏部和丞相两方的事都需要他来处理,这段时间皇帝不知是不是忘了,迟迟不提姚非最后的落点。姚非刚被任为代理丞相时皇帝就跟楚琼玉谈过这件事,他的意思是朝中可有像沈平一样既有手段也有经验的人,楚琼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不想推荐那些年纪不算小了的人。
丞相一职该兼有坚硬的意志和柔软的心肠。
楚琼玉在喆州的第三天就被“送客”了,昨日沈清言跟她来以后就一直在忙,晚上回来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想让我看什么?”
“公主不妨从沧州走到霖州,看看东江沿岸的百姓。亲眼看到的或许残忍,但绝对真实。”
沈清言的眼神坚定,楚琼玉故意问她:“你要赶我走?”
“皇上不就是为了让你替王家来敲打敲打我嘛,我是觉得公主不该浪费时间在这种小事上。”
第二天一大早,楚琼玉和公主府的人就收拾好了东西。
“公主的眼中有过各处的百姓,才能真的做到心怀天下人。”沈清言看着远走的车马,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春竹听得惊讶,沈清言却不再多说。
《鹊桥仙·纤云弄巧》宋·秦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恋爱终于谈上了~不过这算是谈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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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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