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下,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小半天光景。林芷倚靠在床沿,还在想着方才柳婉儿在时的场景,她的手中紧紧握着柳婉儿留下的那封军报,屋内分明没有半点人声,但她却忽的惊起,惶然将手中的军报塞进了被窝里。
究竟还是心虚。即便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觉得四处遍布了元朗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尽为人知。
她实在多虑了。她不似柳婉儿,还能教人防范些,她在永安侯府,还不如雨后檐下水扎人眼,谁也不会想到她身上能出岔子,这也是柳婉儿选择她的原因。
柳婉儿真的是个很好的说客,三言两语就激起了她早已沉寂湮灭的斗志,并且为她想了很好的法子取信穆延庭,她深知如果是她单枪匹马,根本没有能耐为自己拓出如此一条路来。
“你为我呈递几次军报,让我爹爹能捏着这几封军报另觅生路,我便助你赢回穆延庭的心,”柳婉儿说得如此笃定,仿佛只要她想,穆延庭也可以是她的裙下之臣,“侯爷掌中枢之权,他府中藏着多少秘密——其中不乏有朝中诸臣的私隐秘事,到时我盗出来,你拿着这些东西,便有了去寻穆延庭的借口……你如何发挥说陈,那便是你的事了,你尽可说你在永安侯府中无意发现永安侯私结外臣的证据,因大义而举证于穆延庭,这般便可获得穆延庭的信任,也增加了你俩独处的机会。你也可拣择几封提及穆延庭的密信,说是有人欲构陷穆延庭,你无意得到这些物证,因心中放不下他,故冒死从侯府盗出交与穆延庭,你怕侯爷追究,不得不寻求穆大人庇护……再洒几滴泪,作娇弱之姿,想穆延庭再狠的心肠也不忍抛下你不管。”柳婉儿天生是干这事儿的,像编话本子似的一出套一出,让林芷自叹弗如。
她细思量,觉得柳婉儿所言,确凿可行。
若不然……她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可以接近穆延庭了。
她所求,也并不是那么多的。她想做穆延庭的夫人,那是长远所求,可眼下,哪怕只是见一见穆延庭,同他说上几句话,她已欢欣雀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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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味楼。
沅溪刚踏进门槛,便去寻临河的座儿,打眼便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径直走过去,到了座前,弯腰将长凳撩出个斜角,绕进去落了座:“银子带够了没?说了不花我的银子,我可是一文都不出!”
元朗浅浅地笑:“自然银子管够。从前逛遍昌邺,何时要宁儿出宫带银子?”
风轻轻擦过鬓角,恍然越过了流年光阴,此一刻,便是彼一刻。今夕……就是当年啊。
沅溪有些贪婪,在那一瞬,她是想忘记发生的一切的,且放纵自己一回,她还是当年的沅溪公主,这些令她不快的记忆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政事冗沉,没有情丝缠交,她和元朗之间,干净,热烈,赤诚如朝阳。
那时,她整日里无忧无虑。多怀念啊。
他微微一愣,搭在桌上的手便轻轻地挪向她,慢慢覆上她的手背:“宁儿,可有心事?”
他如今已是不避讳了,在她面前,多数时候都唤她闺名,就如当年。
沅溪回神,手明显一颤,她本能地想要挪开,却终是没动,目光落在那两只交叠相覆的手上,愣愣地看着。
元朗愈发得寸进尺,索性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宁儿,近来朝事太繁冗,歇不好?”没等她回答,又说:“如今我回来了,可以为你分忧,往后早些歇着,懒怠看的折子就教臣下分担,我自过目一遍,一些琐碎便代劳了,要事再呈御前,这样,你便可好好休息。”
他说得那样真诚,理政揽权丝毫不怕为君所忌,仿佛,他真是鞠躬尽瘁的直臣。
“永安侯甚无礼……”她轻轻举起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口中斥他无礼,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不退,反而握得更紧实:“宁儿,你我可是拜过堂的……”
也是。她差点忘了这一茬。按着礼制,他们还算“夫妻”呢。
“跟你拜过堂的女子,又不止我一个。”
“……”元朗一时语塞。理亏的,确是他。
“如何弥补?”他问。眉眼里尽藏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一丝轻佻,尽是真诚。
“也不必弥补了,”她想尽量的平静,话出口时,到底藏着无尽怅惘,“怎样也是回不到从前的。”
“宁儿……”他喊她的名字,出口不防音色沙哑的自己都不敢认,他顿了顿,“对不住。往后,我……”
沅溪打断了他的话,岔开话题:“永安侯班师回朝,撂开大军,一人一骑率先回京,连府门都不入,把我约来此处先行寻乐,倒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反是元朗似乎对下文极有兴趣:“倒是怎样?”
沅溪一叹,不太想给他下文:“总之,永安侯此次出师助北戎平乱,劳苦功高。不得不承认,朝堂需要仰仗永安侯之处实多,所以……我一直都在利用永安侯,是我——需要永安侯,我的意思是,你将大军撂下,独自回昌邺,万一中途遇到什么刺客,危及性命,这种事,可千万不能怀疑到我头上,永安侯于社稷尚有用,我不会自毁臂膀,”她将手摆得如市集上贩给垂髫稚童的拨浪鼓,“那种事,绝对不会是我干的!”
元朗微怔,忽而便笑开了,他笑得极灿烂,缓缓将头凑近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宁儿不想让我性命有虞,仅仅是因为我‘好用’么?你自己呢,只问本心,宁儿想让我死吗?”最后的那一句话,朦胧得像罩着一层雾气,“宁儿……舍得我死吗?”
沅溪撇开头,脸上拢起一层红晕,但她克制得极好,风一吹,便十分冷静,那抹红晕仿佛在风中化开了,渐渐消散。
元朗没有为难她,低低一叹,似在说给她听,又似在自言自语:“宁儿,是我对不住你。”
沅溪心中倏地窜起一阵刺痛,她在意的,原来,她到此时,依然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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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了有一会儿了,元朗点的一桌子菜陆续上着,小二在他们座前来回跑了好几趟,回回犹疑地打量他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朗终于憋不住了:“小二,你打量爷付不起账么?这是怎么地?”
沅溪坐在一旁,犹犹疑疑地瞟向元朗,……这人该不会真的忘带银子出门了吧?
小二被元朗说得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挠了挠额头:“客官说笑了,哪能呢,只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客官带姑娘来咱们楼了,以前你俩啊常来,这是家里有事儿给绊住了?”
沅溪与元朗几乎同时看向对方,眼神相触时,眼底升腾起轻薄的泪雾,竟是让人想哭。
这里……他们从前常来。
从前他们在昌邺街头撒欢胡闹时,沅溪常常会扮作小郎君,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元朗身后,但有时她兴起,也顾不得这许多,干脆大大方方以女装示人,有元朗在,她怎样都是不可能吃亏的。
那时多么无忧无虑!她只顾胡闹,哪怕闯点小祸,元朗都会料理得十分妥帖。只要有他在,沅溪总是那么心安。
“小二好记性啊!”元朗回过神来,与小二攀谈,“是有一两年都没来过了,你们这珍味楼生意这么好,日常迎来送往的,竟还记得我俩?”
小二笑眯眯凑上来:“怎么不记得!”他看了两人一眼,笑得更为神秘,“公子,家里办大事了吧?你们俩……成亲了吧?嘿嘿,过了媒、拜了堂,那就是不一样了!有家有口的,哪能像从前那般得闲,怪道这么久都不来光顾了呢!”
沅溪面上有些尴尬,反是小二满不在意:“夫人从前会扮作小郎君的模样,有时难得姑娘家行头示人,也只说是公子的妹子。你俩郎情妾意,一看便知是一对儿!能出来玩儿的,想来青梅竹马早有婚约,两家是世交,双方都放心着呢……嘿嘿,夫人皮面嫩,扮小郎君时都教人一眼看出来是姑娘啦!”小二甩了甩一截子白巾,嘿嘿笑着:“您二位慢吃!”
待小二转身离开,走得没了影子,元朗便凑她更近:“夫人今日便好好陪陪我吧!”
沅溪想一拳捶过去,没想他闪得更快,那张俊俏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夫人行事比女将军还剽悍啊!”
沅溪很快抓住了重点:“你们军营中还有女子?看来侯爷没少交与啊!”
“那倒没有……”他笑着,却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看着沅溪,眼中仿佛沉着一眼深泉,摄人心魂。
元朗身上,有一股月朗风清的气质。
凭他说的话那般油滑,却半点不显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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