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

宫门将阖,骤雨如倾。

广明殿内烛火摇曳,却映照着殿外寒风冷峻,李南云一袭绛红宫装跪于阶前,脊骨绷得笔直,任凭雨水顺着下颌砸入衣领,洇出道道暗痕。

“圣上!长公主跪了足有两个时辰,这般疾雨。”朱公公佝着腰立在殿外,嗓音微微颤抖。

“让她跪!”李嵩天撂下茶盏,檀木桌和上好瓷器碰撞出脆响,“朕倒要瞧瞧,她能硬气到几时!”

雨箭穿透薄衫,膝下冷硬的汉白玉硌得骨缝生疼,李南云喉间漫着铁锈味,舌尖抵住齿关,才让自己清醒一点。

三刻后宫门下钥,父皇若再不松口,她闭了闭眼,指甲嵌入掌心。

“殿下何苦!”朱公公忽地靠近,油纸伞严严实实罩住她发顶,自己半截身子浸在雨里,霜白鬓角淌着水,“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林公子终究是罪臣之后,您这般...”

“公公慎言。”李南云抬眼,眸光比夜色更利,“本宫跪的是天地纲常,求的是无愧于心。”话音未落,远处靴声破雨,一抹竹青官袍撞入视线。

苏泽沉执伞踏水而来,伞骨压得极低,“微臣参见殿下。”他驻足行礼,伞檐微抬,露出半张被雨气沁得冷白的脸。

方才看到他如墨般的眉眼,月色混杂着雨点晒在他的身上,更添了几分清冷和高洁。

“苏大人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即使人已经因为冰冷的雨水有点昏昏沉沉,但丝毫没有消减她的气度。

“臣来送殿下出宫。”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艾草香,让在雨中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的李南云稍稍清醒一些。

殿内金丝碳烧得极旺,李嵩天摩挲着案上玉玺,似笑非笑盯着阶下之人:“朕的广明殿何时这么热闹了?”

“臣有要事禀奏。”苏泽沉跪着奉上文书,双手呈上,“反诗案主谋已招供,林氏长房与此案无涉。”

朱公公把文书递到案前,李嵩天看着这份认罪书沉默许久:“ 苏卿,这纸文书来得巧啊,长公主一跪,你便让林平钧开了口?”

这是在疑心他和长公主有私了。

苏泽沉伏地长拜,官袍后襟被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浸透:“臣无能,刑讯半月方得此供,险些误了圣上决断。”

大殿一片寂静,只有李嵩天翻阅奏宣纸的声音。

“决断?”李嵩天霍然起身,“朕的决断早已下达,苏卿深夜来访,看来是不满意了?”

朱公公猛咳一声,佯装失手打翻茶盏,滚水泼在苏泽沉袍角,他却纹丝不动:“陛下圣明。只是...”他顿了顿,喉结轻滚,“林公子若死在诏狱,坊间难免议论天家薄待有功之臣。”

李嵩天睨了朱咨敏一眼,但他现在没心思关心这个,摆了摆手:“下去领二十大板。”

苏泽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嵩天打断,“倒是我忘了,林巍竟是与你先检举的自己二叔。”

这是在责怪苏泽沉越权了,两人之前鲜有私交,事涉谋反,林巍倒是第一时间找上他了,苏泽沉入朝多年对这位天子的多疑,也是屡次领教。

李嵩天稍微放松下来开口道:“大理寺卿这个位置还是配不上你啊,可叹我泱泱的大梁,可用之人不过尔尔,淮南巡抚今日上书,他们连些市井地痞都搞不定,你三日后便启程,此事落定我也好把你再往上提提。”

李嵩天对恩威并施这套早已得心应手,苏泽沉也明白他对他的戒心还没完全放下,拱手应承道:“臣定不辱使命。”

雨声忽疾,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得李南云面色惨白如纸,她盯着殿内晃动的光影,指甲深深抠入掌心。

苏泽沉在赌,赌父皇忌惮史笔如刀,赌那点飘摇的君臣猜忌,赌他会不会心软。

惊雷炸响,李南云浑身一颤,膝骨终于支撑不住歪向一侧,却被疾步而来的苏泽沉稳稳托住手臂。

“松手!”她甩开他,指尖却触到他腰间的艾草香囊,去血腥味的,她曾在林巍身上闻过。

“殿下当心。”他退后半步,伞柄递到她眼前,“大理寺阴湿,臣备了姜汤。”

她冷笑:“苏大人这姜汤,本宫怕是无福消受。”竹伞坠地,苏泽沉垂眸掩住眼底暗涌:“臣只知,殿下若倒在这里,林公子可真是孤立无援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息,柯雨撩开织金车帘一角,腕间束着的玄铁护腕在马车内的灯火下反着银光,这是慈幼局暗卫营特制的兵器,当年她凭一双赤手从百名孤儿中胜出,才挣得长公主近侍之位。

此刻她凝眸望向大理寺巍峨的门庭,忽地蹙眉:“公主,苏大人在阶前候着。”

李南云踩着脚凳下车时,玫红绣金斗篷被夜风吹起,她瞥见苏泽沉官袍肩头凝着夜露,嗤笑道:“苏大人是专程来盯本宫的梢?”

“臣是怕殿下走错牢房。”苏泽沉抬手示意狱卒开门,“毕竟大理寺可比不得公主府的软玉温香”。

林巍独坐偏室的身影撞入眼帘时,李南云呼吸一滞。

昔日琼林宴上跑马折桂的探花郎,此刻竟单薄得像一尊白瓷人偶,墨黑色长发未束,逶迤垂落至腰际,囚衣宽大得几乎罩不住伶仃肩骨,腕间淤紫的镣铐痕刺得她眼眶发涩。

偏他闻声抬首时,鼻尖那粒朱砂痣被烛火一照,反倒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林巍接旨。”柯雨展开圣谕,声如金玉,她握卷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却有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硬茧。

林巍怔怔望着李南云,忽而轻笑:“殿下果然,还是穿红最好看。”沙哑的嗓音裹着咳意。

他起身时踉跄半步,李南云已抢上前托住他手肘,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心,掌心触及的肌肤冷如寒玉。

“放肆!”苏泽沉突然横插一步,“典签该行跪礼。”

李南云反手将林巍护在身后,她逼近半步,吐息拂过他喉结,“本宫面前轮得到你来造次!”

柯雨无声按紧腰间软剑,却见苏泽沉倏地收拢五指。

“殿下果然念旧。”他忽而轻笑,目光掠过林巍松垮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只是这病骨支离的美人灯,经得起几阵穿堂风?”

林巍突然剧烈呛咳起来,殷红溅上李南云袖口,她揽住他后腰的手一紧,触到嶙峋脊骨,喉头蓦地发苦,从前能在她面前挡下一箭的身躯,如今竟硌得她生疼。

“不劳苏大人费心。”她将大氅裹住林巍,苏泽沉望着相携而去的背影,突然抬脚跟了几步。

他想起三日前刑部大牢里,林巍攥着带血的信笺轻笑:“子晏兄,你猜南云是先来探我,还是先去找你讨人情?”那抹笑与此刻车帘内隐约的啜泣重叠,刺得他眼底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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