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充斥着阴森、**、绝望的气息。

但今天的台狱又与往日不同。

是非常不同。

昭文相吴慎、国史相左槐、集贤相王准、秘阁相蒋鲲,

知审刑院事独孤容秀、判大理寺事赵晧、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

七人一同来到台狱,吴大相公双中捧着一纸杏黄封的诏书。

他们是为宣读皇帝赦文,特赦罪臣沈震亲族女眷免死刑。

沈挚听到动静,跑到牢门前,握着牢门横栏巴巴看门外走过的吴慎等人。

王准走在左槐一侧,离沈挚最近,偏头朝着他微微颔了一下首。

沈挚睁大了一双眼,期望地看着一群人走去的方向。不多时,吴慎老而铿锵的声音传来,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蒙上了一样,竟觉得听不清楚。

他期盼地,期盼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不见吴慎宣诏的声音,也听不见锁链响动的声音,只看着,看着那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仿佛过了一年十年一辈子一样,他终于见到了一直一直挂怀的身影。

老了……

瘦了……

祖母头发全都白了,走路都不太稳当,被人扶着也是颤颤巍巍的。

母亲原本一头乌黑的秀发竟已是花白,瘦得连粗布麻衣都撑不起来。

还有两个妹妹,才豆蔻总角的女孩儿们脸上全是惊惧之色,全没有曾经的天真烂漫。

沈挚的眼泪一下就滚落脸颊,嘶哑唤:“祖母!母亲!”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脚步蹒跚地跑向孙儿,嫌扶着她的狱卒碍事,一把甩开了去。

沈夫人庄氏又担心婆母摔倒又心疼牢中的儿子,扶着婆母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沈家两个姑娘也小跑着过去。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隔着牢门摸着孙儿的脸,泣不成声。

“孙儿在,孙儿在,祖母,”沈挚从牢门的缝中伸出手,努力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又擦母亲的眼泪,再轻拍拍两个妹妹的头顶,“别哭,祖母,母亲,别哭……我在呢,我在这儿呢,我好好的……”

庄氏和两个姑娘也都哭成了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家五口隔着牢门哭得撕心裂肺,谁见了不会动容。

左槐心酸不已,不忍再看,移开视线发现王准早就撇开了脸,眼眶已经红了,他低低叹了一声。

没有人催促沈家人,其他被放出来的女眷仆役们也都在一旁哭得伤心,哭声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酸楚。

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后,对沈家人来说是否就是永别,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还在牢狱里,屠刀随时就会落下。

“太宰,要不就让老封君见见儿子吧?”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低声对吴慎说。

先头沈老封君就说想见一见儿子,被吴慎拒绝了。现在独孤容秀竟说了此言,他一向表现得克己复礼,对己对人都很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不让人不诧异。

蒋鲲、赵晧皆侧目。

吴慎摇头,道:“出宫之前,你忘了官家说过什么话了?”

独孤容秀垂了眼睛。

出宫传诏前,梁帝双眼充血近乎嘶吼般下令:“不许任何人去见沈震,不许任何人,任何人!”说句大不敬的,那形容同恶鬼也有没什么区别了。

吴慎暗自叹息,上前去扶起沈老封君,道:“唐大娘子,回家去吧。”

沈老封君抬头向吴慎投去一眼,那眼神,让历经不少风浪的吴慎竟有些心底发怵,没忍住,送来了扶起沈老封君的手。

“多谢吴太宰。”沈老封君拭去脸上的泪,对吴慎,还有其他几人点了点头,再转向自己的孙儿,“虎头,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吗?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救出来。”

沈挚先是点头,然后又疯狂摇头:“祖母,您放心,孙儿定会好好的,祖母您别……您回家了好生养着,别再为旁的事劳心劳力了,是孙儿不孝,都是孙儿不孝,祖母您别……”

沈老封君用力拍了拍孙儿的肩,对儿媳庄氏、两个孙女儿和其他沈家女眷与仆役说:“我们走。”

庄氏哭得几欲昏厥,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连连嘱咐:“儿,我儿,你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

沈家两个姑娘沈徽纯沈徽纭嚎啕大哭,喊着:“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挚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隔着牢门对两个妹妹说:“你们已经是大姑娘了,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一张不强健,又受了此番大罪,我与父亲都不在家,家中就靠你们照应。我沈家子顶天立地,就没有胆小如鼠之辈,女子亦能比肩男儿郎!”

两个女孩儿虽哭得厉害,点头却很用力,目光亦坚毅。

沈老封君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句:“我们走!”

庄氏、两个沈姑娘、女眷仆役们跟着老封君一起慢慢往外走。

台狱的大门敞开,外头的天光照了进来,刺眼却让黑暗中的人向往。

沈挚挤着牢门的缝隙,目送家人们出去,直到再看不见。

哐当一声,门又被关上,台狱又回到阴森黑暗的样子。

沈挚的身子脱力地沿着牢门滑下,双臂抱膝,头埋下,嘴里无声的不停的念着一个名字。

王妡,王妡……

-

梁帝赦了沈家女眷准其还家的消息,在沈老封君进宫去谢恩的时候就几乎传遍了全启安城。

不少酒家食肆茶社都是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京城百姓都很高兴,他们齐心协力为沈元帅一家鸣冤了呢。

闵廷章等人一直在注意朝堂的动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动了起来,几人去准备马车接人,几人去沈府安排打扫收拾等着老封君和夫人回家。

幽州汉子们常年被边塞风沙吹得粗糙的脸庞尽是喜色,老四跟闵廷章说:“还真让王大姑娘给办成了。诶,我们当初怎么没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马呢。”

闵廷章摇头:“你以为随便请就能把谢老太师请出来?”

“难道谢老太师还看人下菜碟?”老四道:“那王大姑娘面子可真大。”

闵廷章说:“是时机。时机不对,谁去请都请不到。”

“时机?”幽州汉子们齐刷刷疑惑。

闵廷章解释:“谢老太师的嫡长曾孙以前在捧日军里做了个中郎将,元帅出事后他就火速调离了捧日军。这不是太子和三皇子监视泉香阁把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给扯了出来么,谢家的人恐怕是知道什么内幕,唯恐引火烧身才让谢家子调离了。王大姑娘用此事唬了唬谢家,果不其然,谢家的确知道什么并且心虚,谢老太师为了不肖子孙也只能出面了。”

幽州汉子们恍然大悟,原本对谢老太师十分的感激立马打了个对折。

“亏我还想提着仪程去谢家呢,不去了不去了。”老四哼哼唧唧。

黝黑脸的老大拍老四的脑袋,斥道:“快去沈府收拾了,不然老封君她们回来了没地儿落脚。你有那闲钱还不如去置办些仪程给王大姑娘作谢礼。”

“就是啊,王大姑娘劳心劳力,难道不比谢老太师该谢?”老十四扛着一个箱子路过,顺便一说。

老四喊:“我又没说不谢王大姑娘,只是王大姑娘之前不是从咱们这儿拿了一匣子银子有么。”

“就你会算账,就你记得最清楚。”老大又给了老四的脑袋一下,“别哇吱哇吱鬼叫了,快点儿做事。”

“老大,你别老打我头,我都被你打傻了。”老四边抗.议,边套马车,然后想到了什么,问闵廷章:“军师,被那什么抢走的钥匙后来怎么样儿了?”

闵廷章登上去接沈老封君的马车,很干脆说:“不知道。”

老大又是一拍老四的脑袋:“小声点儿,嗓门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是这么着。行了,干活去,别问那么多。”

说罢就跳上马车车板子坐好,赶着马车出门去接沈家人。

马车到了禁中外宣德门前,沈家的女眷仆役们都在这儿等着,只有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进宫向梁帝和皇后谢恩。

“大姑娘,二姑娘。”黝黑脸的老大停下马车,唤沈徽纯和沈徽纭。

二人转头,正好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闵廷章,立刻又哭了。

“闵大哥。”二人哭着唤。

闵廷章走过来,给两个小姑娘分别递了绢帕,笑着说:“好了好了,出来了就没事儿了,不哭,是喜事呐。”

年纪小的徽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是,爹爹和、和哥哥还在、还在台、台狱……”

“别说了!”徽纯拉了妹妹的手,“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说八道的。”

徽纭一愣,更哭得厉害,但又不敢放声哭,咬着嘴唇努力憋住,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疼不已。

没多大会儿,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就由内侍送出了宫,沈家人还有闵廷章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周围有许多听闻消息赶来看的人。

沈老封君与幽州汉子们说了几句话,拍了拍闵廷章道:“辛苦你们了。”

“当不得辛苦二字。”闵廷章歉然道:“是在下人微言轻,让老封君和夫人受了那么多苦楚。”

沈老封君道:“是沈家命中该有此一劫。老身得谢你们。”说着就要行大礼。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赶忙扶住老封君,老大道:“老封君可千万别这样,都是我们该做的,您这样,我们可得折寿了。”

闵廷章劝:“老封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吧。”

沈老封君点点头,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再看向宣德门城楼,将目光在台狱的方向定了几息,她用苍老却不浑浊的声音对沈家人大声说: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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