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南

雪下了数日,天气难得放晴。

祁应带着人在城楼上看着虞思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这去京城的当真是那位女郎么?”他拍着垛口好笑地看向了一旁的谋士,“虞家家主先行,便也就是这样排场了吧?”

谋士看着那整整齐齐的长队,还有那些护卫身下的高头大马,半晌没说出话来。

“只庆幸这是一位女郎,否则若她是男人,虞衡大约永远也得不到家主之位,虞氏永远也不会为我所用了。”祁应平淡道。

“这倒是说明上天也是站在陛下这边。”谋士如此说道,“若上天也与陛下作对,便会让虞家永远和从前那样,虞衡之流便永远上不了台面。”

祁应听着这话便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说着,他招呼了人备马,又想谋士道,“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女郎。”

“陛下?”谋士突然有些茫然了,他赶紧跟上了祁应的脚步,“陛下要去见虞氏这位女郎?”

“当然了。”祁应翻身上马,便顺着马道一路朝着城下而去。

谋士赶紧爬上兵士牵来的马追了过去,口中道:“陛下为何突然想见她?”

祁应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快马加鞭出了城,不多时便追上了虞思一行的队伍。

虞思正在车中翻检书籍时候,听到了车外青豫的声音。

“姑娘,大帝带着人正朝着我们过来,仿佛是来找你的。”青豫说道,“要停车吗?”

虞思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恰好便见祁应骑着马已经快到百步之内。她思忖片刻,便道:“其他车马继续往前,我在这里会一会那位大帝。”她理了理衣衫站起来,又从子言手里接过风帽戴上,然后便直接掀了帘子从马车中出去。

马车外的寒冷扑面而来,虞思扶着青豫的胳膊站稳时候,祁应恰好就到了她面前。

祁应翻身下马,示意谋士等人不要上前,自己则把缰绳丢给了青豫。

青豫下意识接了缰绳,又迅速反应过来不对,只好往后走了几步牵着马交给祁应的随从,一边走,他一边警觉地看着祁应。

虞思看了眼青豫,示意他安心,然后才看向了祁应:“陛下是来送我一程?”

祁应看着面前的虞思,他想起上回在城中与她也是这样仓促见面,但这次与上次不同,她身上冷意更深,似乎更不能靠近了——于是他便上前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与虞公也有师生之谊……今日听闻了虞家的事情,故而便来见一见你。”

虞彻当年也算桃李满天下,若论师生之谊,这普天之下还不知能攀扯出多少门生故吏。虞思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看着祁应:“我听闻,虞衡乃是得了陛下点拨,才转而叫我去京城,不是么?”

这话听得祁应心中惊了一惊,只暗骂虞衡无用,他只做无知模样道:“我却不知此事……我与虞公有师生之谊,怎会陷姑娘于如此境地?”

“陛下说是怎样便就是怎样吧!”虞思漠然道。

祁应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到,便也就开口了:“若姑娘不愿去京城,当可留在平城。”

“哦?”虞思挑眉看向了他,“留在平城,陛下的右将军岂不是空欢喜一场?”顿了顿,她又浅笑了一声,仿佛看穿了祁应的心思一般,“或者陛下的意思是,我可以隐姓埋名留在平城,留在陛下你身边?”

祁应忽然有些明白谋士之前说虞家事情时候几番提起虞思难缠几乎让虞衡没有还手之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十分狼狈,若不是、若不是他心中遐思颇多,恐怕已经恼羞成怒要翻脸。但——他现在还想着君子风度,他强令自己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一派天真道:“自古以来不曾有过女子做帝师,此去京城,也是凶多吉少,不如便就留在平城。哪怕改换了姓名,也比丢掉了性命更好,不是么?”

“多谢陛下关爱,去京城的事情我自由思量,便不必陛下费心了。”虞思平静地看着祁应,“若陛下没有别的话想说,我便继续上路了。”说完,她便对青豫使了个眼神,转身上车去。

青豫上前来扶了虞思重新上马车,祁应身后的谋士等人也都上前来。

祁应一肚子话想说,但这时候却不好再开口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虞思毫不留恋上了马车,然后扬长而去。

阳光下,积雪有些刺眼。

祁应看着那长长的车队远去,颇有些烦闷地拿马鞭把路边的积雪抽了个乱七八糟。

谋士小心地上前来,道:“陛下,不过就是一位漂亮些的女郎,何必烦恼呢?”

祁应又看了眼车队离开的方向,闷声道:“你不懂。”

谋士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懂,只好不耻下问:“还请陛下解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知虞公有这样的女儿,当年我便应当厚着脸皮向虞家求亲。”祁应一脚踏在积雪上面。

“……”谋士无语了片刻,没好说当年以祁应的门第,大约是入不了虞公的眼,于是他只好道,“听闻这位女郎早早就与姬家有了婚约,只是因为战乱搁置至今。”

“哪个姬家?”祁应看向了谋士。

“便就是南边那个千年世家。”谋士耐心解惑。

祁应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道:“什么千年世家,现在也不过是平平之辈。”

谋士笑了一声,附和道:“陛下所说也有理。”

祁应再看一眼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队伍,恋恋不舍转了身,又叹了口气,道:“罢了,正如你所说,不过是一个漂亮些的女郎,我实在不应当如此眷恋。”

谋士忙道:“陛下英明。”

祁应上了马,又向谋士道:“留意京中形势,我要知道京中动向。”

“是。”谋士应下,“请陛下放心,京中诸事一直都在臣等的掌握之中!”

马车中,虞思把虞彻和虞悫当年的手记都翻找出来,准备在路上慢慢翻看。。

“这里没什么事,你就在旁边休息吧!”虞思对一旁的子言说道。

“路上颠簸,姑娘还是不要看太久,否则对眼睛不好呢!”子言把一个手炉塞到虞思怀里,“刚才我听青豫说要快些赶路才能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镇,否则就要露宿野外。”

“也不知这时节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虞思接过了手炉,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白日漫长,总在马车上,不看看书,难道发呆么?”

子言想了想,仿佛的确也是如此道理,只好道:“那姑娘少看些时间好了。”

虞思笑了起来,她靠在凭几上,道:“虽说我并不惧怕去京城,但独自一人离家,心中还是颇多空落之感。”

“以后我们还回来么?”子言问。

虞思想了许久,才道:“我没有想过。”

“没想过?”子言困惑地看向了虞思。

虞思点了点头:“此去生死都不明,哪里会想太久之后的事情呢?自古是没有女子做过帝师的,虞衡是傻,祁应却不傻。我作为帝师去京城,便等同于虞家给了京城的皇帝一耳光,断了虞氏后路,今后虞氏只能老老实实跟着祁应左右。”

子言没有想过这些,她惊愕了片刻才发出声音:“我以为……就只是将军容不得姑娘在府中了。”

“他容不得我是真,祁应的算计也是真。”虞思平平道,“只是他看不透,又或者是,他不愿去想,有此刻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呼百应的家主之位,他已经心满意足。”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声,“虞氏将来如何,我不敢去想。”

子言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道:“姑娘不要去想那些事情。”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但姑娘刚才说去京城也是生死难料……若真的生死难料,为何不干脆带着我们去别处?干脆便去南边姬家好了,虞家已经不能依靠,姬家总能有几分庇佑吧?”

“到时候若我出意外,便叫青豫带着你们在京城各自投奔从前虞氏故旧。”虞思平静说道,“但我却不会去投奔任何人,只有靠自己,才有将来。”

子言似懂非懂,只道:“我都听姑娘的。”

傍晚时分,车队过了桑乾,就此停下驻扎。

与平城相比,桑乾似一座巨大的坞堡,原属于代王属地,但如今不知是否还算是祁应管辖之下。

虞思一行人数太多,自然无法在桑乾城中找什么驿馆客栈,便只在城外驻扎了,又叫人去城中知会了官员,表明身份去向,免得有误会摩擦。

到晚间时候,虞思正打算休息时候,青豫带着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从城中来到了她的营帐中。

“这位是桑乾郡守窦甯,听说姑娘在城外,特地来见一见姑娘。”青豫如此说道。

虞思听闻便起身向这位郡守行礼。

郡守笑着回礼,然后请她坐下,然后才道:“前朝时候,我得虞公征辟,从一介书生成为了朝廷命官,自此才有了如今的郡守之位。虞公病逝时候我没来得及亲自吊唁,是我失礼在前。听闻你来到这里,我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听着这缘由,虞思想起在马车上时候翻过的虞悫的手记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郡守,在父亲虞彻去世后送来了极为丰厚的奠仪,本人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亲到,想来便就是此人了。于是她便再次回礼,道:“我曾听兄长也提起过大人,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面。”

“你兄长可还好?”郡守问道,“我之前还与他几番通信,却没有回信。原本想着如今到了桑乾倒是和平城临近,打算等郡中一切事情都了了,便登门拜访。”

虞思心中涌起许多酸涩,只低了头道:“兄长已病逝月余。”

“怎会如此?”郡守大吃一惊,“虞郎还那般年轻!”

虞思不欲说家中那些纷乱,只道:“自家父去世后家中许多乱事,也难一一说清。”

郡守一听这话便了然,他重重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来看向了虞思:“那你此番是去往何地?我看你带了许多护卫,可是要去什么苦难之处?虞家难道不给你容身之处了?”顿了顿,他端详虞思神色,又道,“若有难处,不如暂时留在桑乾,缓而图之。”

虞思思忖片刻,便把帝师一事简略说了,又道:“我此番进京,也有打算,只盼着天随人愿不叫我一切落空了。”

郡守听着这些只一径叹气:“从前不知虞衡此人心狠手辣至此,他今后必有报应。”顿了顿,他又道,“只是那帝师一事……恐怕难天随人愿,毕竟自古以来未曾听说有女子做帝师,如今皇帝年轻气盛,恐怕更难接受。此去京城凶多吉少,你不如暂且留在桑乾,我上书皇帝太后,或者有转圜余地。”

听着这话,虞思心中也有数,他虽然有心帮忙,但这事情也并非是他简单上书就能左右的。她便道:“此事不必劳烦了大人,我有太后亲笔写的诏令,又是一介女子,到时候被迁怒也不过是虞衡一干人等,我未必便就是死路一条。”

郡守唉声叹气,便道:“我稍后替你手书一封,往南走晋阳等地,不会有人阻拦。”

“多谢大人。”虞思起身道谢。

“不必言谢,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郡守眉头紧皱,“天齐一统天下之势不可逆,就算如今皇帝年轻,也并非是那祁应之流可以对抗的,你到京城只管把一切都往祁应身上推便是了。”

虞思听着他说起天下之势,便道:“还请大人与我说一说这天下之势。西王刘尝死后,为何那祁应便就谋逆要自立为帝了?”

郡守想了想,道:“萧氏称帝一统中原,国号为齐,四方臣服,又称天齐。太|祖皇帝在时分封了兄弟子侄为王,又接受了当初逐鹿天下的诸侯的降表,分别封了异姓王,刘尝为西王,祁应为代王,他们当初都是太|祖皇帝的手下败将。”顿了顿,他又道,“只是异姓王总让人猜忌,他们原本也不安分,西王刘尝听说京中容不得他们这些异姓王要取他性命,便降后又反,自立为帝,要与太|祖一争高下。刘尝原本便势大,他称帝,自然是要平叛,于是便有了太|祖皇帝亲征。原本有丽侯辅助,刘尝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此事是好平定的,奈何太|祖皇帝牵动旧伤,一病不起……”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虞思:“若说祁应是为了刘尝出头报仇,大约也不太可能,从前他和刘尝也是不死不休,哪里来那么多情谊要报仇?他不过就是看着太|祖皇帝驾崩了,如今的圣上年轻,想做一做皇帝梦而已。”

虞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我在平城时候便就这么认为。”

郡守又道:“祁应如今占据平城自称为帝,自称要为刘尝报仇雪恨,但又迟迟不出兵,恐怕心中也有其他谋算。我来桑乾,便就是为了遏制平城,不让祁应真的有机会肆虐。”说到这里,他看着虞思,又道,“你现在离开了平城也不算坏事,万一真的动兵打起来,平城可不会如从前那样好运能躲避战火了。”

虞思想到那些战乱,也只觉得心有余悸一般,想到这里,她便想起仍然还在平城的乔氏,她小心看向了郡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直说便是。”郡守道。

“若大人有机会,能不能把我的母亲从平城接到桑乾来?如今她只身一人,我怕她到时候会受战乱之苦。”虞思起身来拜谢郡守,“若不能也无妨,想来虞氏家大业大,不至于保护不好一个妇人。”

郡守听着这话,便道:“你且放心,我想办法接她到桑乾,到时候给你送信。”

虞思眼眶酸涩,再次拜谢:“多谢大人。”

约莫是想到她此去京城,郡守又与她说了一些京中的事情,还讲了讲现在的皇帝,直到过了三更,才留下手书离去。

离去之前,郡守再次对虞思道:“若有什么难处,直接写信给我便是。虞公当年留下门生故吏无数,你若再遇到,可直接开口求一求帮助,他们就算看在虞公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

虞思心中把这些都一一记下,道:“多谢大人提点。”

天亮之后,她拿着郡守的手书继续向南,朝着帝京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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