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如同褪色的桃符,在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雪洗刷下,渐渐淡去了鲜活的色彩,南城也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苏星言的仁叙堂依旧门庭冷落,她倒也乐得清闲。这日午后,她正对着院中的桃树出神,忽闻院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她心下讶异,这个时辰孤鸿通常不在。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棉袍,上前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陆羡初的贴身护卫凌澜。
“苏先生。”凌澜抱拳,语气是一贯的公事公办,“殿下有请。”
苏星言挑了下眉。自上次辞行后,她便与公主府再无交集。此时突然相邀,多少有些不寻常。
“凌护卫,”苏星言还礼,侧身让开,“请进来说话。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凌澜并未进门,只站在门口,目光快速扫过院内,低声道:“殿下命我前来,是想请先生入府一叙。是……为了小公主的事。”
“小公主?”苏星言更觉意外。
“是殿下的幼妹,天昭公主。”凌澜解释了一句,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小公主近日心绪不宁,眠食难安,御医看了只说是思虑过甚,开了安神汤药却效果寥寥。殿下想起先生颇有奇术,故派我来请先生前往一看。”
原来是为了妹妹。苏星言恍然,心中那点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关注。
“我明白了。请凌护卫稍候,我取些东西。”
待她拿了备用的一个小布囊再次出门,凌澜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等候在巷口。一路疾行,驶向城西的一处清幽别院。
穿过几重庭院,凌澜将苏星言引至一处暖阁外,低声道:“殿下与小公主就在里面。”
苏星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暖阁内炭火温暖,药香淡淡。陆羡初正坐在一张软榻边,榻上倚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面色苍白,神情恹恹,正是小公主陆羡南。她听到开门声,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漠然移开。
陆羡初抬起头。她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疲惫,但在看到苏星言时,眼神亮了一些。
“苏先生,你来了。”陆羡初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这是舍妹羡南。她的情况,凌澜想必已告知你了。”
苏星言点头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小公主,心中有了初步判断,“殿下,小公主此症,像是心中积郁,寻常药石恐难奏效,需得疏导心结。”
陆羡初颔首:“本宫亦作此想。故而请先生来,希望先生能……与她谈谈。”
她说出“谈谈”二字时,略显迟疑,目光在苏星言和年幼的妹妹之间扫过,那份因性别之防而产生的顾虑清晰可见。
苏星言立刻明白了陆羡初的顾虑。她只略犹豫了一会,便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目光坦诚地迎向陆羡初,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
“殿下所虑,星言明白。若要真正解开小公主心结,需建立信任,深入交谈,绝非隔帘问诊、泛泛而谈可成。然而……”
她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了一些:“然而男女有别,确需避嫌。在下有一事须向殿下坦诚。”
陆羡初眸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请讲。”
苏星言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在下其实并非男子,女扮男装实为身处异乡行走方便之举,并非有意欺瞒殿下。今日考虑到小公主的情况和诊治的效果,我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坦诚相待为好。无论殿下如何决断,星言绝无怨言。”
说完,她微微挺直脊背,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暖阁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陆羡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惯常的冷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确实从未怀疑过!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重新地审视着眼前的人——那过于清秀的眉眼、偶尔流露的细腻,还有那份异于寻常“男子”的识别情绪能力……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震惊、被欺瞒的不快、权衡利弊的谨慎……种种情绪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最终,对妹妹状况的担忧压过了一切。
她的表情恢复沉静,只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好,本宫晓得了。”
她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怪罪,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个新身份。“既然如此,便再无顾虑。我妹妹就拜托你,她许久未曾好好安睡了。”她站起身,让开了榻边的位置。
这份干脆利落的接纳,让苏星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必当尽力。”
陆羡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暖阁,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了性别与身份的隔阂,苏星言感到一阵轻松。她走到榻边,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坐下,从布囊中取出纸笔和一个小小的装着干花和草药的香囊,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公主殿下,我叫苏星言。你若愿意,我们可以随便画点什么,或者闻闻这个香囊?它也许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她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在充满了安全感的环境下,加上知道苏星言的女性身份带来的亲近感,一直沉默抗拒的小公主陆羡南,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伸出手,先是拿过那个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草木清香似乎让她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一丝。然后,她迟疑地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苏星言安静地看着,只见那画纸上先是出现杂乱无章的线条,然后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却又被重重的黑色覆盖,旁边还画了许多滴落的墨点,如同眼泪。
她柔声开口,“是想念娘娘了吗?”
羡南公主的画笔猛地一顿,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那些墨色的“泪滴”。
苏星言没有阻止,只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轻声道:“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想念母亲,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
暖阁外,陆羡初并未走远,她就站在廊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妹妹压抑的哭声,她的手指微微蜷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暖阁的门轻轻打开。苏星言走了出来,面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清澈。她对着陆羡初轻轻点了点头。
陆羡初立刻走进暖阁,只见妹妹羡南已经哭累了,竟依在榻上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呼吸却比往日平稳了许多,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
轻轻替妹妹掖好被角,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才悄然退了出来。
她走到苏星言面前,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
“殿下不必客气。”苏星言轻声道,“小公主是积郁已久,悲伤得不到宣泄……日后还需多陪伴,引导她说出心事……最重要的,仍是心药。”
陆羡初认真地听着,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她看着苏星言,忽然道:“你似乎……很擅长此道。”
苏星言笑笑,“我喜欢这份差事。”
这时,一名侍女端上热茶前来。陆羡初示意苏星言到旁边亭子里坐下。两人之间的氛围,因那场坦白的信任和共同关心的人,而变得略亲近了一些。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地喝着茶。透过氤氲的热气,苏星言注意到了陆羡初略显疲惫的眉眼,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凌澜悄然入内,面色凝重地低语了几句。
陆羡初端着茶盏的手顿住,脸上的柔和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取代。她微微颔首,凌澜退下。
苏星言察觉变化,知趣起身:“殿下若有要事,在下便先行告退。”
陆羡初抬眸看她,目光深邃:“也好。”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近日城中或许不会太平静,苏……大夫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外出,尤其是靠近北人聚居的街市。”
苏星言心中猛地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多谢殿下提醒。”
回程的马车上,苏星言的心再也无法平静。陆羡初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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