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孤鸿肩上的伤口在苏星言的精心照料下,一日日结痂愈合。新肉生长时的麻痒,却远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不安与焦灼。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弥合,反而随着伤势的好转,愈发深邃难测,如同幽夜中无声扩张的深渊。
伤愈后的孤鸿,或者说——顾青芜,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于晨曦微露时在院中练剑,剑器破风的锐响曾是这个小院最熟悉的韵律;她不再带着些许好奇,聆听苏星言讲述那些光怪陆离的见闻;她甚至常常刻意避开苏星言那双盛满了担忧与疑问的清澈眼眸。她像一把被强行纳入鞘中的利刃,将所有锋芒、温度与翻涌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冰冷的外壳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沉寂。
苏星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的风暴。那绝非简单的身份暴露后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剧烈的撕扯——在经年的训练中烙印下的忠诚与命令、对北雍的复杂情感、对自身命运的绝望不甘,以及与苏星言这段意外友谊所带来的温暖与牵绊之间,进行着近乎残酷的角力。她尝试过几次,运用她最擅长的心理学方法,试图温和地引导,创造一个安全倾诉的环境。
“你最近似乎睡得不好。”
一次午饭后,苏星言看着孤鸿眼下的乌青,轻声开口,“如果有什么心事,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你知道的,我很擅长听。”
孤鸿正收拾碗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平淡地回应:“无事,只是伤口有些痒。”语气里的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的试探与关怀都隔绝在外。
另一次,苏星言煮了安神的药茶,端到她面前,故作轻松地提起:“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好像都没怎么听你提起过故乡的事?北边的风土人情,一定和南都很不一样吧?”
那一刻,苏星言清晰地看到孤鸿的脊背瞬间绷紧,侧脸的线条变得冷硬。
屋内空气仿佛凝结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最终,孤鸿只是接过茶杯,指尖冰凉,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然后便再无下文,留下苏星言和一室尴尬的沉默。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或谎言都更让苏星言心慌。她知道,一定有比身份暴露更为可怕的事情或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的确如此。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极其普通的、装着时鲜蔬菜的藤编菜篮,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小院门口,与往日邻里互赠菜蔬的情形并无二致。苏星言并未在意,顺手提了进来。孤鸿的目光在触及那菜篮时,却骤然凝固。
她屏住呼吸,动作近乎机械地翻捡着篮中的菜蔬,直到指尖触到底层那枚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枚玄铁令牌,正面阴刻着一只凌厉的眼眸,背面则是繁复的北雍密文。
雀眼组织的死令。
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令牌之下,那一小截干枯的、呈现出独特灰绿色的北地苜蓿草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沉甸甸的令牌。
那截苜蓿草。是她年幼体弱的妹妹顾青钰,在无数个被迫分离的年岁里,唯一能用来向她报平安,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暗号。他们姐弟年少离散于战火,她因天赋异禀被雀眼选中,经受非人训练,成为组织手中最锋利的刀之一。而体弱多病的妹妹,则成了组织掌控她最有效的筹码,名为照料,实为人质,被严密看守在北雍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截看似不起眼的苜蓿草,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脆弱联系。它的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任务已升至绝密死令,若敢失败或背叛,远在北雍的顾青钰将立刻性命不保,绝无转圜余地。
死令的内容清晰而残酷,以密文形式刻于令牌内侧:五日后,南雍三公主陆羡初将依例出席于南都城外皇家围场举行的春狩大典。那是她少数会离开守备森严如铁桶的公主府,在相对开放场合公开露面的机会。布局多年,潜藏于南都的数枚暗棋将协同配合,为她制造接近的时机。孤鸿必须利用这次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刺杀。
没有质疑,没有退路。
北雍的耐心已经耗尽,呼延衡需要的不再是谈判的筹码或情报的优势,而是足以让南雍权力核心震荡、陷入混乱的雷霆一击,以便他在后续的谈判或行动中攫取最大利益。
最后的通牒,以她绝对无法抗拒的方式,碾碎了孤鸿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与侥幸。她仿佛能听到妹妹无助的哭泣声,能看到组织里那些冷酷无情的执行者的面孔。
她别无选择。
自那日后,孤鸿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凝。她开始更深露重时才归家,身上时常带着若有似无的尘土气息和更深的疲惫。她不再回避苏星言,但那双看向苏星言的眼睛里,却盛满了苏星言读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像是诀别,又像是无声的哀求。
与此同时,南都城内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街巷之间,巡逻的卫兵队伍明显增多,盘查过往行人的频率和严格程度都提升了许多,城防司的旗帜在各个路口格外醒目。茶楼酒肆间,关于东南水患后续、边境摩擦的小道消息依旧流传,但敏感的人却能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正在弥漫。
公主府的车驾出入变得愈发频繁,有时深夜仍有快马疾驰而出。凌澜的身影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径直前往仁叙堂询问陆羡南的康复情况,有时则只是带着护卫在附近街巷巡视,她眉宇间总笼罩着一丝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搜寻什么,又像是在防备什么。
苏星言的心弦越绷越紧。
一次她照例前往公主府为陆羡南进行心理疏导,结束时路过偏厅,恰好听到里面传来陆羡初清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春狩关乎国体,防卫一事需再加三成!尤其是外围警戒和人员核验,绝不可出任何纰漏。非常时期,宁可过慎……”
后面的话被合上的门扉隔绝,但仅仅这寥寥数语,已让苏星言心惊肉跳。
春狩、防卫、非常时期、宁可过慎……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她感受到的城内紧张气氛、凌澜异常的表现,尤其是孤鸿近日来死寂般的沉默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决绝,在她心中疯狂地交织、拼凑,逐渐形成一个模糊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轮廓。
她虽无法得知具体计划,但那巨大的、针对陆羡初的危险预感,如同暴雨前不断积聚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而所有的线索,都清晰地指向孤鸿——她正被推向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恐惧和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住苏星言的心脏。她不能再等待,不能再任由孤鸿独自承受那显而易见的巨大痛苦和危险。
“孤鸿!”这晚,月明星稀,苏星言终于在院角那棵桃树下,拦下了又一次试图悄无声息融入夜色的孤鸿。
她的声音因强烈的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和你有关,对不对?是……公主她?春狩……”
孤鸿猛地停下脚步,月光勾勒出她挺直却异常僵硬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更衬得小院寂静得可怕。
良久,孤鸿沙哑得厉害的声音才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离、开、这、里,苏星言。”
“什么?”苏星言一怔。
“就这几天,找个借口,说你故乡急事,或者说去云游行医,随便什么理由……”孤鸿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灼,“离开南都,离开雍朝,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苏星言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入手处一片冰凉,并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你到底要做什么?那会很危险!对你,对公主,都是!你不能——你不能去做傻事!”
“我不能怎样?!”
孤鸿骤然转身,眼底积压的所有痛苦、挣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疯狂的烈焰。
她死死盯着苏星言,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恸,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永远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有选择吗?苏星言!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用你的‘心理学’解决!不是所有困境都能靠谈话和安慰度过!有些路,从踏上第一步起,就注定沾满血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猛地甩开苏星言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苏星言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树干上,震下几片落叶。
“走!”孤鸿指着院门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撕裂,“别再管我!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你自己该过的生活去!”
说完,她不再看苏星言一眼,决绝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身影迅速消失不见,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留下苏星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后背被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但远比这更冷的,是孤鸿最后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和这冰冷刺骨的夜风。它们一同缠绕上来,渗入骨髓,带来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与深沉的无力感。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无可避免地滑向那个最可怕、最无法挽回的深渊。而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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