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翌日,旬休不朝,左槐进宫求见皇帝。

汪云飞与闵廷章二人约在宣德门外的潘楼,在二楼临窗而坐,从这里可以远远眺见宣德门。

“左相公够早的,反应真快。”汪云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一大早被闵廷章敲门拖来潘楼,是从床上拖出来的,“咱们就在这里看着?左相公进了宫,咱们也去啊!”

来个当面锣对面鼓。

闵廷章把一碗浓稠米粥往汪云飞面前推,莞尔道:“左相公今日见不到陛下。你忘了,安定侯班师回朝,昨日可是进宫了。”

安定侯沈挚与元始帝关系亲密,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元始帝亦半点儿不掩饰她对安定侯的偏爱。

君臣之间这样的关系,哪怕是战功赫赫的沈挚,亦少不了被人诟病以色侍君。但他们这帮幽州出身的人,都了解沈将军这么多年拼命是为什么,都很高兴他们的少将军能与陛下两情相悦。

去年中原改朝换代,猃戎趁此挥兵南下欺新朝未稳,安定侯沈挚请战,披甲上阵,于多兰葛草原大败猃戎二十万大军,把猃戎赶回了醍醐河北岸。

后他一直主持与猃戎的战后谈判,为朝廷划拉来了一片草场、一万匹骏马、牛羊十万以及聊胜于无的金银铜铁等物,到今年三月下旬才班师回朝。

安定侯与陛下半年多未见,自然要好一番浓情蜜意,左相公真是没眼色。

“左相公,他老了。”汪云飞戏很多地摇头叹气。

闵廷章塞了个饼在他手里:“吃饼吧你。”陛下与安定侯之事也是你能调侃的。

汪云飞一边啃饼一边眺望宣德门,吃都堵不住他的嘴要叭叭:“既然知道陛下不会召见左相公,那我们这么早过来这里是看什么?”总不能是看热闹吧。

闵廷章:“看热闹。”

汪云飞:“……”闲的。

宣德门外,左槐与内侍省大监万开僵持着,一个要求见陛下,一个说今日陛下谁都不见。

万开都不耐烦了。

“左相公,不是咱家不给您通报,咱家都给您通报多少次了,您也看到了,这陛下不见您,您在此为难咱家作甚。”万开双手拢在袖子里,腰杆挺得笔直。

左槐脸色很不好,他在宣德门都站了一个时辰了,得知他来求见皇帝,亦有不少人也赶来,与他一同要求面见陛下。

万开袖着手,叫禁军拦着众大臣,他不奉陪了。

日头渐高,左槐明了今日是真见不到皇帝了,终于离开。

亦有等在宣德门外的大臣离开时不甘地咕哝了一句:“简直荒淫。”

被同僚推了一把——不要命啦!

下晌,左槐的马车又出了府,半个时辰后出现在了楚王府门前。

楚王萧烨在梁朝时就是一品亲王,无论是爵位还是食邑,都是萧氏宗亲里的第一等。而他本人又比较废物,无论是政务还是庶务都不行,只擅诗词歌赋。

去岁改元后,就有朝臣提出给楚王加食邑,以示新帝恩德,但折子送到王妡的案头却被按下。

左槐找萧烨,除了他楚王这个身份,还有就是他的妻子正被皇帝重用,女儿长林县主为南监主簿,皇帝总得看在楚王妻女的份上不过分为难吧。

说起来可笑,萧氏宗亲最后在朝中为官的只剩一个王妃一个县主。

左槐摇头叹气。

左槐高调登了楚王府的门,各方都看在眼里,旋即楚王府门庭若市。

“那老狐狸,居然去找楚王!”汪云飞下值后,直接来了闵廷章家,“明摆着是冲着吴副使去的。”

楚王妃吴桐现为江南东路副转运使、检校江宁府尹,是皇帝陛下的宠臣,很难说皇帝陛下会不会看在吴转运副使的面子上放过楚王。

在世人眼中,夫妻一体,吴副使远在江宁府,京中可不就能由楚王全权代表。

这时,闵廷章妻子身边的侍女过来,言大娘子已经准备妥当。

闵廷章起身,汪云飞跟在他身边一道出了书房,好奇问:“你准备带着嫂子去干嘛?”

闵廷章说:“我让内子给长林县主递了帖子,邀请她去杏花楼赴宴。”

汪云飞先是一愣,旋即拍腿大笑:“闵狐狸啊闵狐狸,你果然是只老狐狸。”

闵廷章白了汪云飞一眼:“滚。”

-

萧皎下值回来,一进门就听仆妇说“王爷又在花园里醉倒,还不许人动他”,她忍了好几日的怒气还是上头了,大步朝花园走时,周身仿佛有实质般的怒焰,叫人观之退避三舍。

花园里,她的亲父果然又歪七扭八地摊在他最爱的怪石上,左腿曲着踩在地上,右腿翘起架在左腿膝盖上,左手抱着酒坛子,右手举在半空中乱挥,嘴里唱着毫无调子的难听小曲,双颊酡红,酒气熏天,半点儿没有曾经人人称赞的风雅公子的模样。

若不是有个“孝”字压着,她肯定是要踢亲父两脚。

前几日左相公忽然登门拜访,父亲不问政事没有防备踏入了左相公的圈套里,萧皎不怪他,可后面接二连三登门的人、整个在京的萧氏宗亲他来者不拒,认识不认识都见。

别人把他当枪使,他还自己舞。

父亲究竟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皇帝姓王不姓萧,他与陛下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

“陛下召母亲回京述职,再有十日母亲就到家里,父亲想叫母亲看到您这一滩烂泥的样子么?您就不怕母亲与您和离么?”

“我昨日去见了闵给事和他的夫人,今日已经全京城都传开了。女儿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面,就算没了县主的封号和食邑,女儿还是南监主簿,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可因为父亲您的任性,女儿不得不主动入局,今后会有什么结局只能依靠陛下恩典。”

“父亲,您就算不在乎母亲,不在乎我,萧皓您也不在乎了是么,他可是您唯一的儿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陛下,是明君,但不是仁君,父亲您……”

萧皎见父亲还是烂泥模样,她说了一堆半点儿回应都没有,又生气又委屈,转身离开了。

待女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园里,萧烨才睁开眼睛,扔掉抱着的酒坛,呆呆看着湛蓝的天空。

他也不想去蹚这浑水,可左槐那老狐狸给他下套,他还没闹明白自己就钻进去了,成了左槐他们对抗皇帝专权的一杆枪。

等他搞明白已经无法脱身,现在还把女儿给搭进来,害他们父女俩成为满朝文武打擂台的工具。

萧烨捂住脸,却捂不住眼泪涌出滑入鬓角。

改朝换代之事他无力阻止,常常羞愧自己是不肖子孙,可以他之能,楚王府这一方天地都不一定能护得了,江山社稷他从来就承担不起。

萧烨艰难地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佝偻着背脊,远看似暮年老人。

-

朝中百官为削萧氏宗亲爵一事吵了有十日了。

以闵廷章为首的一帮这五年提拔起来的新贵们全然赞成元始帝诏令;亦有以左槐为首的老臣们激烈反对;还有三司使刘敏、御史台勾管史安节等一些人认为可以折中,但不能将萧氏宗亲全部削了。

“前朝国祚近三百年,代代繁衍下来,萧氏宗亲有多少,诸位算过没有,整八万六千人!如此之众,犹如蛊蛔之于大猗、于百姓,岂能放之任之!”

“优待前朝宗室,以抚天下民心,历朝历代皆如此。大猗对待前朝宗室如此刻薄寡恩,岂非叫天下百姓人人自危。”

“是天下百姓人人自危,还是尔等与前朝宗室过从甚密者人人自危?休要拿天下百姓来说,八万六千萧氏宗亲,不事生产、不纳税赋、不服徭役,是天下百姓为他们背负沉重的税赋徭役,你去田间地头问问,百姓是否高兴背负萧氏宗亲!”

“休要血口喷人,吾等就事论事,从三皇五帝之时,虞舜以尧之子丹朱为宾,不视之为臣子,到周朝定下二王三恪之制,新朝国君皆优待前朝宗室以安天下心,何故到了本朝就例外,本朝可是受了前朝献帝禅让,不该更加礼遇前朝宗室么!”

多方势力在朝堂上混战,满朝文武吵吵闹闹,吵到激动之时还动起手来,平日的道德君子们打起架来姿势也并不风度翩翩。

朝堂上打架,打完之后又提笔写就一封封奏疏,或攻讦政敌或劝谏皇帝。

庆德殿的御案上堆满了奏章,通进司的承转承接还在不断往里送奏章。

民间也在为此事争论不休,元始帝并不禁民议,士林之中对朝堂的几种论调皆有拥护者,文人们写文章,赞扬自己拥护的、驳斥自己反对的,一时间,京城的纸都贵了。

亦有一些人窥见良机,想借此事为自己的士林文人中扬名,文章写得极偏激且煽动性强。

这些文章中的一部分,已经摆在了庆德殿的御案上。

汪云飞顶着半张肿肿的脸来找闵廷章,被后者好一顿嘲笑。

“姓易的老匹夫心黑手狠,没留意,竟叫他一拳捣我脸上,好在我躲了一下,否则就捣我眼上了。”汪云飞摸着自己的肿脸,嘶嘶叫疼。

闵廷章大笑:“你趁着易知院被禁足在家,威逼利诱礼仪院给诏书落了印,是我,我也捣你。”

汪云飞白了闵廷章一眼,放下摸肿脸的手,不服道:“礼仪宗庙之事本就该是我礼部之责,礼仪院侵我礼部事,我那算什么威逼利诱,姓陈的也知道这是前朝留下的弊政,同我一起拨乱反正。可恨左相公从中阻拦,不让文符下发各州。”

“想也知道,他定会阻拦。”闵廷章笑着说。

“他胆子倒是大,百般阻扰陛下政令,他真不怕陛下降罪于他么?”汪云飞没好气儿地说。

闵廷章说:“陛下礼贤下士,他才敢大胆直言。”

“那他就更该为陛下分忧才是。”汪云飞不爽道:“陛下登基后,王氏宗亲一个都没有封,就连陛下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没封,朝廷凭什么养那么多姓萧的。”

要礼遇前朝后裔,给献帝的长子封个承恩公之类的不就够了,其他姓萧的凭什么叫大猗花国库来养他们。

闵廷章提醒道:“你可警醒着些,咱们的目的不是萧氏宗亲。”那只是引玉之砖罢了。

“知道。”汪云飞又摸上自己的肿脸,“我回去就写折子弹劾姓易的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去。”

削爵的争论已持续了半个多月,朝臣个个都吵出了火气来,几乎次次早朝都有打架的,一帮文人瞧着比武将脾气还暴躁,架打得却没有武将有看头。

送到皇帝案头的奏章亦越来越多,更有朝臣见皇帝一直没什么反应,言辞激烈,言皇帝削了所有萧氏爵位是逆天之行,非正统所为。

竟是公然指责元始帝的皇位来路不正。

元始帝以女子之身登顶御极,期间杀了多少人,不能细数。

她登基之后广开言路,不禁民议,对朝臣的劝谏持鼓励之姿,无论对错,朝官皆不会以言获罪。

然,陛下让你说,不是让你乱说。

既然敢胡言乱语,想必不惧板子加身。

公然指责元始帝非正统的御史被下令杖责二十,殿前禁军将其押到紫微殿前庭,内侍省大监万开亲自盯着行刑。

那御史也是个硬骨头,被厚重的廷杖打在身上,都吐血了,还在高喊:“乾坤颠倒,阴阳混淆,白日无光,天下大乱!”

万开指着那御史,对殿前禁军下令:“把他的臭嘴堵住,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行刑的禁军加大了力气,几杖下去,御史不再出声,二十杖打完,御史一动不动。

一名禁军上前探了探御史的鼻息,略有些惊慌地对万开说:“万公公,死了!”

“死了?”

庆德殿御案上,一双素白纤手合上批阅好的奏表放至一旁,右手的几根手指上因常年执笔而有了薄茧,手背柔腻莹白,放下朱笔,理了理衣袖,立刻有随侍在侧的宫人奉上温凉合宜的茶汤。

那手捏着茶盏送至唇边,略薄的红唇轻啜一口茶汤,微垂的深黑眸子抬起来,看向殿中候着的万开,万开对上那双黑眸腿一软朝皇帝跪下。

“陛下恕罪,奴婢真不知文御史是那般弱不禁风之人,二十板子就没气儿了。”忒不经打了。

王妡放下茶盏,对万开道:“去外头跪着。”

万开连滚带爬出了庆德殿,与行刑的前殿禁军们一同跪在四月里还不算太炽烈的太阳下。

王妡命内侍将被杖责而死的文御史送回家中,翻看下一本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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