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小年纪，前方还有大好观景，怎就这般想不开？”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如今想来，是啊，我怎就这般想不开，这是第几年了？已经记不清了，如果当初没有走投无路，我现在应该还能继续陪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只空空地守着她陵。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优雅与高贵，我至今都忘不了，在这之前，我只知道主人让我监视的是女儿国的女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人儿，可惜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主人步步紧逼，眼看无法完成任务，我本想以死谢罪，意料之外，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居然独自在深夜逛园子，甚至会怜悯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仆，何况还是个哑巴。

机缘巧合，我成功的留在了她的寝殿伺候，虽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但不知为何，我总是忍不住偷看她的手，那双手挽弓搭箭、骑鹿拉缰、舞剑耍枪、擒笔执书，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那天夜里她也是用那双手亲自把我从吊着的树上救了下来，又亲自把吊脖子的麻绳取下来，亲自抚摸我脖子上的勒痕，她的手，凉凉的。

我不懂，她是一个国家的女王，有无上的权力和泼天的富贵，为什么经常夜里辗转反侧？女王失眠，急坏了那些没用的王公大臣和宫廷御医，可那些大臣口口声声为女王担心，却依然成山成摞的给女王递奏折，多少个夜里，月上中天女王也伏案批阅奏章，按我说，该放松时且放松，睡前不宜忧思过重，所以，有一天夜里，我实在看不下女王深夜对着那些劳什子眉头深锁，大着胆子打算用瞌睡虫把她迷睡了，结果满屋子的宫人都被迷倒了，她居然还醒着，毅力坚强得令人叹服，我实在没辙，只好独自拉了女王去睡觉，女王刚开始有些震惊，接着有些愤怒，她大喝了几声来人，想让人把我拖出去，结果发现周围的宫人都躺倒睡着了，于是想亲自动手把我制服，我赶紧跪下连连磕头，把手合十放耳边，比划着睡觉的动作。

“也难怪大家都趴下了，寡人已是许久未眠，难为你们也陪着一起熬。”

果然，她是仁慈的，没有因为宫人睡着而怪罪她们伺候不周。

“你也去休息吧。”

我摇了摇头，大着胆子爬上了她的御榻，拉着她躺了下来，就躺在我的膝盖上，看得出来，她很震惊，她放肆一词刚出口，我没给她机会责备，眼疾手快地给她按摩起了太阳穴，她明白了我的意图，没有怪罪，得亏我经常给阿爹按摩，手法相当熟练，想来女王也是吃这一套的，渐渐地，她睡着了，像个孩子，毫无戒备，若当时我收到的主人命令不是取得她的信任，而是杀了她，那么此刻也忒容易得手了。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女王已经不在寝殿了，周围立了几个宫人，她们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才发觉，自己是从女王的御榻上醒来的。

从那天起，女王每天晚上睡觉都是我陪着，我也渐渐习惯了她躺在我的膝上，甚至，我从未如此希望夜晚快些到来，她在白天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到了夜里，她就是我枕在我膝上的孩子，如此而已，安静又乖巧。

她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夜枕，开心时她会在私底下唤我作小枕头，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名字，阿爹说女孩子有名字养不活，女王比我年长，可也有调皮的时候，有时夜里我给她按摩时，她会悄悄对着我骂那些白天惹了她的大臣。

“那个老太婆，要不是寡人立志当个广纳谏言的仁君，就她那馊主意，拿去喂猪都不吃！”

女王的守则之一就是过午不食，可我经常听见她半夜饿的肚子咕咕叫，于是我就偷偷给她留些糕点果子，第一次偷吃的时候，刚把帘帐放下她就兴奋极了，两只手差点把我的脸搓扁。

有一次，我白天做了重活，晚上特别累，给她按摩时睡着了，她像个孩子一样闹我，一会儿吹一下我的睫毛，一会儿捏一下我鼻子，最后开始挠我痒痒，我困意上天，有了闹觉的脾气，生气地把她的手打开了，后来，死一般的寂静让我灵台瞬间清醒，我居然在服侍女王时睡着了，还没好气地打了女王，我吓得赶紧跪趴在榻上，不敢抬头看她，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温柔地揉揉了我的头，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看着她，掐了一小块糕，打算亲手喂进我的嘴巴。

“是寡人轻浮了，吃了这块糕，别计较了，好不好？”

她没有责罚我，相反，她的语气温柔又细腻，好像是在对我撒娇讨饶？

她的头发如泼墨一般散在肩上，外衫因刚才与我玩闹耷拉了下来，露出了洁白的香肩，她的眼睛如午夜的珍珠，嘴唇娇艳欲滴，此刻的她毫无白天那高高在上的女王样，原来，她也可以是个可人疼爱的女娇娘。

“你不吃，是还要怪罪寡人？”

“嗯？”

“糕里可是有时语花哦。”

我愣得回过了神，只见她又把手中的糕往前递了递。

我鬼使神差地用嘴接过了那一小块糕，看她指尖还沾了一点渣滓，又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用舌尖舔了舔她的指尖，倏忽间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烧得慌，女王似也红了脸，却什么都没说，转身背对我躺下睡在了枕头上，我心想完了，此番定是冒犯了女王，否则她为何不躺在我腿上，我正准备识趣地下榻离去，只觉她拉住了我的衣袖。

“你今日想必定是累极，今夜就与寡人一同枕在这彩蝶枕上安歇罢。”

我听话的躺下，双手双脚却紧紧并拢，第二日醒来时，发现女王是侧身面对我并且抱着我的手臂睡的。

关于我与女王同榻而眠之事，有资历深厚的嬷嬷跟女王议论过，那天我在榻上，跪坐着等女王更衣进帐上榻，却听得帘帐外有些许争执。

“她是贱籍女子，怎可让她夜夜与您这天之娇女同宿一榻？这让前堂大卿们得知怎么了得！”

“寡人夜不能寐时可有谁真能替寡人解忧？我已为国家殚精竭虑，这夜间安睡之事，就不劳旁人操心了。”

此番争论后，女王寝殿里换了一批人服侍，原先的宫人女王重金送了她们出宫，据说宫人年资未满被遣出宫是极大的侮辱，从此宫内再无人多嘴我与女王同榻而眠之事，前堂宫外更无人知晓有我这么一号人，她把我安全地藏在了寝殿内。

后来，女王把国家治理的非常好，从前堂到民间无有不称赞的，只是，她睡眠的时间也日渐变少，再后来，她有了孩儿，小公主们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作为母亲，她夜夜都守着她孩子入眠，辗转于各个公主的寝殿，她自己的寝殿形同虚设，她很少再来找过我，她不需要我了，因为有人更需要她。

偶尔她会在半夜回来，拉着我简单地在榻上躺一躺，感慨一句，还是她的小枕头最安稳，每每如此，我都觉得心里酸酸的，只道哪怕就一会儿也是好的，我只恨那天白得太早，恨那鸡仔叫得太狠。

那一年，她带领着三公主和四公主出巡，我没有跟去，我只能守着她的寝殿等她回来，一日，宫中传来流言蜚语，女王遇刺，是坚昆国的人干的，往日里我不敢引人注目，从不肯踏出女王寝宫一步，那几日，我从未如此害怕，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天天到宫门的犄角下偷偷地等，等她回来，等她平安的回来。

她回来后，没踏进自己的寝殿一步，听说三公主没了一只手臂，她得守着她，此番她一定很辛苦，她得担心江山，担心百姓，担心女儿，可谁又去担心她呢？我亲手做了些她爱的吃食，想给她送去，可是三公主的寝殿来来往往许多人，可谓手忙脚乱，没人注意到我，我找到了一位嬷嬷替我通秉求见女王，却被拒绝了。

“去去去！三殿下至今高烧不退，虚弱不堪，女王忧心得紧，哪里有空见你一个女奴！”

我被推了出来，食盒洒落一地，忽然有人蹲下替我捡起了食盒，又有人把我搀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公主和二公主，我向她二人行了礼，便恭敬地退下了。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她二人，如今也有十一岁了，果然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性格却大相庭径，一个如女王一般沉稳温柔，一个又透着如女王一般的骄傲自信，二公主总是活泼调皮地腻着长公主，长公主也总是一如既往地宠着她，她二人永远都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我很羡慕她们，从在娘胎起就有人陪伴，生在一起，长在一起，她们大概永远不会如我一般孤独。

女王再次长时间待在我身边，是长公主去世后，可她没睡，也没躺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把看着长公主从小到大的衣物、玩具、配饰、文书，我再一次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陪在一边，然后在她虚弱地摔倒时扶住她，任由她在我怀里嚎啕哭泣，她的哭声比利剑还锋，狠狠地刺在我心上，我只能把她抱紧点，再紧点，那几天夜里，她没有躺在我的膝上，而是蜷缩在我怀里，总是哭到精疲力尽才缓缓睡去，然后白天再若无其事地出现其他众人眼前，她留给我的背影永远挺拔伟岸。

主人又来信了，一次比一次急迫，这些年，我看着女王守护着她的江山子民，她是仁君，是圣主，是高昌国那昏庸好色的猪头国王不能比拟的，这几年我看着女王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女儿国日渐强大，我突然对从前主人的教诲产生了怀疑，也许是我太过愚钝，我不明白一个国家的强盛为何一定要踩在另一个国家的血肉之上，掠夺而来的富强真的长久吗？或许我本该是女儿国的人，可我没得选，我生在了高昌国，忠孝之道刻在高昌国每个人的血液里，更何况主人手里捏着我父亲的命，我不想伤害女王，也不想背叛国家，只好不断在信里回复主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那些记有女儿国国情的信我总是没办法寄出去，后来，我在信中感受到了主人的不耐烦，我想也许我能说服主人呢，我告诉他女儿国没有威胁，劝诫他也好好辅佐我国君王，勤勉自强，励精图治，可惜我错了，这封信激怒了主人，他怀疑我叛变，抓了我全族上下，以我父亲的性命威胁我自证忠诚，他给我寄来了父亲的一根手指，并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杀死女儿国国王！

她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女王？按我说，她就是一个蠢女人，一辈子只会为她人着想，从不想想自己，就连临死前，还想着怎么救一个杀她的凶手，那一瞬间，我多想就那样陪着她就此长眠，可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神......是啊，我怎么配呢！

我逃回了高昌国，那里盗匪猖獗、贪官横行、民不聊生，与女儿国是两番天地，那昏君生性多疑，在奸臣唆使下他杀了数十名忠臣良将，我的主人也牵涉其中，主人一心为国，不曾想被王抄了全族，父亲和我拼命劫了法场，还救下了多名被斩首了的大人家的遗眷，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逃离至边境，可追兵依旧穷追不舍，主人心灰意冷，他说即使死也要死在高昌国的土地上，最终，男人们拼死护住女眷，血溅于自己国人刀下，那群官兵，他们举起了刀对准了老孺，又拖走了年轻女子扒了她们的衣服，贞烈的女孩儿一个个撞死在了石头和木桩上，还剩下几个孩子，我没有其他想法，只能拼命挥着刀抵抗，最后铆足了劲儿擒下了他们的领队。

“放了这些孩子！”

“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

“放了我们，我带她们去女儿国。”

“然后呢？”

“女王已死，女儿国还在，我在女儿国潜伏了三十三年，还能在潜伏十几二十年！”

“不需要！”

“你以为你们真能轻易灭了女儿国？你们不是刚吃了败仗吗。”

我又回到了女儿国，女儿国不再像从前那般宽容地接纳外族人，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她的余恩还在，外族人可以在东尽走廊一隅偏安，我把那些孩子交给了东尽走廊的其他人家，我告诉她们，从此她们就是女儿国的人，高昌国的一切统统忘了，那里不是值得我们效命守护的家园，这个事实，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失去一切后才明白。

她提倡节俭，王陵甚至都没什么人，一日我偷偷潜去她墓前看看，结果发现扫墓的小女郎在偷偷打盹，真是混账！

我改变了容貌，去了人人都觉得冷清寂寥、无甚油水的王陵，我不欠国家什么了，也不再欠家族什么，我只欠了她，我只求一如她生前那样，继续守着她，她所钟爱的国家现在由两个稚嫩的女娃管着，风雨飘摇，若真国破，果真就再无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她，于是，我又做起了老本行，熟练地在信上回复着：“无缝可入，静待。”

她的女儿如她一般能干，这些年女儿国被治理的很好，高昌国已不构成威胁，女儿国封闭了起来，我也早就不再回信，是天渐渐凉了吗？啊，是我身体不行了，那些儿时学的技艺，好久没用了，最近又要再出手一回，是时候得把陵墓打开了，毕竟，我的女王还在墓室那冷冰冰的棺椁里等着我呢，没有小枕头，她如何睡得安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