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共八个人裹得跟粽子似的,一溜烟地排在马车前,她数了数货,四辆马车,八个箱笼,劈开锁,上面厚厚一层堆积着布匹,从便宜的棉、麻到精品纱、罗、绫、锦,种类丰富。
她没蒙老头的眼,看得出来,这堆人里老头是说话做主的那位。
“布商?”
孙爷摔跤时脸朝地,磕碎颗牙,嘴里正冒血沫子,随地啐一口,轻哼道: “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你放我们过去,那一锭银子你取走,算我给那位老者赔的不是。”
“正经人不走驿道,走山道?”
小九偷眼瞟向书生哥哥,对方嘴角轻抽了一下。
凉风阵阵的山道上忽明忽暗,月影时有时无,山林中蜿蜒生长的藤曼枝条黑影活像群厉鬼,再配上群鸟啼鸣,更甚鬼哭狼嚎。
然而,真正的鬼哭狼嚎才在林越舟耳边响起。
“他娘的,你到底想怎样!”
“都是匪,你装什么装,要多少银子,直接开口,我孙爷给得起。”
“真疼!小娘们儿下手真狠!”
林越舟倚在马车边边上,眼神似笑非笑地,似乎是要穿透这些箱笼,她没跟他们废话,一个跃身跳到马车上。
众人蒙着眼,看不见影,只听见咕咕咚咚一阵响,但孙爷看得分明,她把布都清出来,纤长的十指在箱子底板上一寸一寸摸索。
孙爷坐不住了,撑着老骨头也要站起来制止, “住手!”
“咔哒”一声,看似牢固的底板松了,露出真正的货物。
“呦,茶。”她拈起一块茶饼轻嗅了嗅,放下,指尖在一排茶饼上划过,声音中多了丢怅惘,不细听听不出来, “大佛龙井,你们从江州来的?”
没等他们来得及搭话,她霸气地把手一扬,脸上带着不耐烦,盘腿坐在未开的箱笼上,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只跟自己在生气。
“算了,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开口直击要害, “你们没有茶引,走私贩私,还有这么多兵器,动辄打打杀杀,叫你们一声茶寇不冤枉。”
石大终于刷干洗净了铁锅,站起看到女子拿根树枝盘坐于箱上,对着下面一众大汉指指点点,颇有种梦回学堂老夫子的奇异感。
他晃过神来,打了个寒颤,诶,上学堂可要他老命了。
时安心神凝聚,心里暗自嘀咕:原来是去西边贩私茶的,大宛国是好这一口。自桑国在边境建立互市以来,两边贸易不断,东来西往的商旅他接触过不少,其中不乏头绑裤腰带,为了翻几番的利润前来的。
桑国律法有例,凡是贩私茶达五贯者,黔面并配本州牢城。即便如此,前往西州做私茶生意的还是如过江之鲫,拦不住的。
“我看这批货不多,你们东家想试试水,把门路打开?”
等林越舟讲完这番话,孙爷神色变了几番,咬牙蹦出几个字, “要怎样。”
“不怎样。”她握剑从车上跳下,披散的发丝跃起,露出一截藕白流畅的脖颈, “扭送官府,你们一个人就值一贯赏钱。”
整整八贯钱呢,她的话里都带着笑。
“孙爷,你快想想办法啊,当时东家跟咱说的可只是运布,早说运茶,才不是这个价!”
任他们怎么抱怨发牢骚,孙爷岿然不动,他在回想刚刚看到的画面,那女匪后颈侧有一块铜板大的胎记,红色,蝴蝶状,他见过。
……
八个箱笼被她搬到两个马车上,她一架,小九一架,还有一架驮着大汉,留给书童,最后一架叫县令自己来取,运气好马还在,运气不好,也当她放生积德了。
书生走在最前头,一人控两匹马,还好,马够听话,老老实实地并行着,不吵不闹,可比这群茶寇安静多了。
时安自认在西州跟不少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走南闯北的女子,也有无恶不作的马匪,但像今夜这般所见的还是头一位,一个自诩替官府劫匪的“女匪”,而且话还格外得密,吵得他耳朵生疼。
“书生,从西边来,进京去啊?”
时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路经贵地,不知姑娘可有指示。”
林越舟向来不知谦虚二字咋写,有人虚心求问,立马大谈特谈, “岐州嘛,你读书人肯定知道,桑国西南部,四面环山,打仗的时候易出难进,但现在是太平年生,出出进进的都是生意人,雁过还留毛呢,多多少少也让这里生意繁盛了些,不过这两年不太行,哎,去年蝗灾,今年大旱,庄稼地里不产庄稼,多少人都只剩具枯骨了。”
此事他略有耳闻,他还知道朝廷拨了赈灾银下来,就算不多,也不至于到枯骨这般惨烈,这女子怕不是在夸大实情以博同情。
“不是有赈灾银吗?情况还如此严重?”
“赈灾银这么一层一层地批下来,就算是只大雁,飞到岐州也只剩根毛了,更别提还有知州和县令呢,你说对吧。”
马车一晃一晃,银铃一响一响,时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若是闭上眼,还以为偶遇到了大漠里的驼铃商队,一步一回响。
他收到友人密信,宫中册封他为镇西王世子的诏书就要下了,不过要他进京受封。
自父亲被封为镇西王后,再也没有回过京。一个小小的世子册封礼,就要他跋山涉水,他那皇帝大伯可不见得有这么想他,父亲也绝不会同意他钻进这个名为受封,实是为质的圈套。
可他不钻,怕是更遂了大伯的心愿,连累全家。于是,趁着诏书未下,他跑了,他给父亲留了一封信,将宫中使者抵达后的行程说辞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都找好了替身,约定好时日在京城会面,完成交换。
在入京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风声猎猎,掀起半边帷帽,林越舟能听到树叶之间的触碰声,石子卷入车轱辘又被抛却的声音,就是听不见前面骑马的书生出个声。
她这人话密,可你要不搭腔,她也就不讲了,热脸贴冷屁股这事,谁爱干谁干。
抵达岳县时,城门未关,岐州地界生意往来者多,城门开得早关得迟,一般到这时候,守卫都松懈得很了,讨论到哪小酌两杯才是正紧事。
夯土城墙渐渐显现,墙体破洞林立,坑坑洼洼一片,刻有“岳县”二字的石匾不知被何物崩掉了个角,确实是个破落样子。
林越舟丢掉缰绳,蹦下马车,熟稔地跟守卫打了声招呼, “何鑫,来搭把手,贩私茶的,给县令送去。”
“可以啊,又抓一批。”
她撞了撞名叫何鑫的守卫肩膀,双手比了个“八”,眼神得意, “八贯啊,少一个子我都不干的。”
“得嘞,等明日账房先生上值,您就去县衙取去。”
进了城,四人前前后后地走着,月辉铺地,街道静谧,没有时安想象中聚作一团的饥民,也没有腐臭连天的饿殍,只有亮着黄白纸灯笼尚未打烊的客栈。
林越舟一把扯下帷帽,松开银铃,仰天长舒了口气。
时安牵着马,手不停地顺着鬃毛,眼神却牢牢钉在女子身上,丹凤眼,高鼻梁,鼻头小巧微翘,发丝倾泻如注,跟人一样洒脱。
“你就这样露了脸,无碍?”
她转了一圈,发现是后头的书生在讲话。她还有一个优点,不咋记仇,既然你开了腔,她就会搭理你。
“总没有叫好人遮住脸过日子的说法,那多寒好人的心。”
时安嘴角略有松动,这话里话外的好人都单指她一人吧, “那打斗时何必戴着帷帽,事后又干嘛蒙住他们的眼?”
“不是所有人都配见到好人面孔的,至于帷帽,你不觉得打起架来随风飘逸的丝纱会让自己显得很酷嘛?”
“再说了,能把女匪和我这张脸对上的人不多,若是明日就有人来寻仇,我也知道该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
话毕,她微抬下巴,一侧眉毛翘起,笑里无故带了几分邪气。
她讲话时有一股认真劲儿,要不是小九开口,时安差点就信了。
“师姐你又瞎讲了。”小九拿着碗勺一跳一跳的,石大背着铁锅风尘仆仆地跟在后面, “我师姐不怕仇家寻,今晚她没露面,但你们露面了啊,要是他们日后找上门来,你们还能把她供出来脱身呢。”
时安额角一跳一跳的,供出来?脱身?这是把他们当什么人。
林越舟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她的注意力全被石大吸引了过去,忙上去拍拍石大肩头,接过铁锅,衷心赞许道: “你这书童不错,眼里有活。”
石大叫苦不迭,明明是一样的青衣长袍,怎么都把他当书童?
林越舟看他们初来乍到,没个落脚地,好心介绍, “今日你们多有相助,我就帮你们省些银钱吧,这条道直走两里路,右手边有家柳家酒肆,二楼可以住宿,便宜实惠,这里离京城还远着呢,口袋里有两个子也省些花。”
石大掂了掂怀里的金饼,煞有其事地点头, “嗯,省着点。”
甩下自己的“好心”,林越舟带着自己的小师妹扬长而去,一溜烟地没了影。
岳县乍一看还算得体,可脚下的石板路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怎么地,高一块矮一块的,时安的身形也跟着变换,一不小心就容易打个趔趄。
“公子,这岳居客栈看着不错,要不就住这吧。”
时安心无旁骛,目光聚在脚下笔直的大道上, “要省钱,去柳家酒肆吧。”
柳家酒肆,没有牌匾,只有一根高高竖起的招幌,二层木质小楼,光是站在门口,就闻到了浓香醇厚的酒味。
时安眯起眼,眼神如鹰隼般扫视了一圈,支柱、墙体都有斑驳的掉漆痕迹,门口石阶露出底下石灰,大堂木板新旧不一…就是这扎起发,搭块白布在肩头的跑堂颇为眼熟。
“二位客官,一看就是住店的,里面请。”
林越舟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嘴角挂着笑,毕恭毕敬。
时安怀疑她这个姿势压根坚持不了多久,自己再愣着,白布就会砸到头上来。
他笑了,被气笑的, “柳家酒肆,姑娘家的?”
“欸,我就一跑堂的,不姓柳,你可以叫我越舟,也可以叫我跑堂的,随你。”
酒肆大堂不算大,里面摆着七八套桌椅,椅子倒翻在桌上,像是一天没有开张的样子,林越舟麻利地将他们手中的马牵到后方马厩中,喂夜草。
进门就是掌柜在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四五十岁的模样,粉涂得很厚很白,梳了个包髻,见到客人露出八颗白牙,笑得比花还灿烂, “客官住店啊?两间吗?”
石大负责办理入住,时安在一旁踱步,酒肆不大,却也干净,大堂后方隔着布帘,还有个后院,柜台后面摆着各式酒坛,应该主营酒业,生意不好,才把二楼辟了出来,做客房,掌柜伙计的就搬到后院去了。
“二位客官,可要酒菜?两碗小菜,一壶小酒,三十文。”
时安点点头,又摆摆手, “不要酒,换成…” ,正巧看到林越舟喂完马回来,他顿了顿, “酒换成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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