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舟记得,和七峰的第一波交锋,她和时安打头阵,但有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从后面一群人中最先冲出来,虽打得没有章法,但生猛,还打倒几个,不过身上染上一片血色。
“林大姑娘。”汉子认得她,立马站起,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我叫鱼日聪,随林家商船走的,今天来换药。”
接着又对宁语琴笑道: “宁姑娘,你也在这啊,在给华医师帮忙?我这身上的伤还是你给上的药呢。”
宁语琴担心着越舟姑娘伤势,无心攀谈,只寥寥数语,倒是带着伤的林越舟兴致勃勃, “你伤怎么样啊?上次见你那架势倒像是不要命的,我跟你说,这伤得好好养,最近没活吧,可不能扯着伤口了。”
鱼日聪抓抓后脑勺,尽显憨态, “大姑娘放心吧,林老板叫我们这段时日好好休息,可闲着哩,这喝药换药的林家都负责,不用花自己的一个铜子儿,可好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宁语琴轻扯扯她的袖子,她才停下寒暄,随对方进了一间密闭医室换药。
脱下衣服露出肩膀一截,伤口果然裂了,宁语琴不免多唠叨几句, “越舟姑娘还提醒别人好好养伤呢,我看您才是顶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昨日我说了以后每隔一日我帮您换药,不要不当真,如此方能好得快些。”
“行,我就是记着那人,话不多,但踏实能干,是那船上为数不多受了伤还能不哼唧的,所以才多聊了两句。”
重新包扎完后,宁语琴替她拢了拢中衣,问道: “您是瞧上这小子了?”
“嗯。”她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那种情况不会武功还能不慌不乱,还敢出头,是有点勇劲在身上的。”
“听您这意思......”宁语琴双手在铜盆内浣洗干净,转过身来,促狭地笑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招他为婿呢。”
“想哪去了,我看他是个好苗子。”外面种种声音涌动,她顿了顿, “罢了,不讲了,你先忙去,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如今林家上下的女使小厮护卫没有她熟知的,更没有她敢用的,得慢慢张罗起来,在这里不比岐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且看且“关心”着呢。
走至院外,喜儿正在院门处张望,见到她的身影,立即迎上前去,焦急地讲道: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主君屋里叫您去吃饭,听着是为乔嬷嬷的事呢。”
林越舟懒懒地应了声, “我先换件衣服,等等便去。”
喜儿这才注意到肩上血迹,脸色一白,抖颤着唇问道: “姑娘您受伤了,奴婢传郎中去。”
“不必了。”她从不让女使近身,爹也把船上水匪的消息封锁得水泄不通,底下人自是不知道她身上原是带着伤的, “换过药了,换身衣裳就行。对了,准备些晚食给厢房两位送去,就说我在爹那吃过了。”
她屏退屋里伺候的人,从衣橱里挑了件秋日织金绣花对襟衫,继而往林贤院中走去,一个丫鬟女使也没带。
喜儿看这架势不由得找到福儿,嘀咕道: “大姑娘性子怪得很,不爱叫人服侍,进出也总是没个影儿,别的姑娘都喜欢在院中簪花打络子,咱院里这位成天往外跑,昨天顶撞嬷嬷,今天又带了身血回来,怪吓人。”
福儿也瞧见了,不过没想这么多,只回道: “夫人说了,有什么要紧的都汇报上去,这两天的算是要紧事嘛......”
“这算啥要紧事,乔嬷嬷这事别的院里都知道,姑娘受伤这事更是不能说,我们是姑娘的贴身女使,她受伤了,我们不得挨罚?你可别傻乎乎地啥都往外讲!”
福儿呆呆地应了声,喜儿觉得无趣,倚着门框,半是悠闲地看小珀将花从墙角搬至廊下,颐指气使道: “将那四季海棠再摆过来点,摆这么远,谁看得见呐。”
“小珀,你老子娘不过是个厨下烧火的,你能进内院,那是夫人开恩,你该记着谁的情心里得有数。”她双手揣袖走下阶去,脚尖踢了踢对方正在摆放的花盆, “今天你去偏院寻姑娘,存的什么心思?就想在主子面前露脸是吧?退一步讲,厢房住那两个跟我们院有什么关系,她们的事也值得姑娘费心跑一趟的?”
小珀嗫嚅道: “她们是...姑娘的朋友...”
“还敢还嘴?”说着抬起手就要打下去,不料门口突然出现一抹衫影,她顿时垂下手,改为提醒, “这些花可名贵着咧,小心点摆放。”
接着笑起张脸往前看去,果然是大姑娘,怎么去而复返呢?也不知听着多少,犹是心中惴惴不安。
“大姑娘,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奴婢替您取去。”
林越舟搓着双手,神色自若,只脸上显得有些苍白,瞅了喜儿一眼,道: “晚间凉,走在路上风大,你去替我取件披风来,稍稍挡些风就行。”
自她进院门时,便一直目不斜视,只往屋里走,更是没瞧过小珀一眼,喜儿见状,忙不迭应道: “是,奴婢这就为您取去。”
廊下摆满数十盆秋菊,间或掺有海棠、芙蓉,一眼望去,竟有些迷晃了眼,小珀默默摆完,转身欲走,却听到姑娘吩咐,“你可空?取盏灯来,随我照个路。”
正巧喜儿取来披风听到,脸上堆着笑, “天是黑了,喜儿随姑娘去吧,她一刚进内院的,路都还没走熟呢,可别把姑娘引到别的院子里去了。”
她接过披风, “正是不熟,才要多走,日后有个跑腿传话的活总不能就盯着你和福儿使唤吧。”
笑容僵在脸上,喜儿偷瞄了小珀一眼,陡然生出警惕来, “姑娘考虑得周道,小珀,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去取灯来。”
天色晦暗,但未到完全视不见物的程度,小珀把着盏琉璃提灯,沉默地走在前头,喜儿说她爱在主子面前露脸,此刻她便不敢说一个字。
“你叫小珀?琥珀的珀?”
“回禀大姑娘,是的。”
林越舟见她诚惶诚恐地低头应答,语气又和软几分, “今天多谢你来偏院寻我,以后遇上什么人欺负你,可告诉我,有时候别人说的也不全然对,放在心上反倒束缚自己。”
说着拿过提灯,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识得路,你回去吧。”
诚然,喜儿的那番话林越舟听见了,小珀的回答也入了她的耳,这院子里竟还有个向着自己的......
一边想着一边来到林贤院中,隔着老远瞧见曾妈妈的身影立在廊下, “大姑娘可算是来了,主君和夫人都在屋里等着呢。”
“姑娘怎么总是一人,连个提灯、收衣的丫鬟都不带,来,老奴替姑娘收着。”
她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屋中只爹和施姨娘二人,二弟三妹没来,没多的丫鬟仆从,曾妈妈也只站在门外替她合上门。
桌上餐食动了些许,施绾柔替林贤斟上一杯酒,细声细气地低语一句, “舟儿长大了,二郎好生说,切莫动气伤了身子。”
林贤双颊发红,显然已有几杯落肚, “你坐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气氛俨然不对劲,她的笑容也不太挂的住了。
“昨日乔嬷嬷教你学规矩,你不听从,让嬷嬷肿着头出来,下人们都且看着笑话呢!”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姑娘,脖颈涨红, “今日上学堂,你讥讽自己弟弟名落孙山,又是何意啊?”
“舟儿,如今你已回林家,过往在外不论经历什么,哪里学的一些不良风气,爹都不介意,但是,你得愿意改啊!爹为你找嬷嬷,请先生,不是为你好嘛?你顶着这样的作风入京,林家颜面何存?”
屋里门窗闭得紧,酒香盈动,她只顾夹菜吃饭,耳边话语声骤停,她举起酒杯往施姨娘方向递去,头也未抬, “姨娘,也给我倒一杯呗,我倒想尝尝这酒有多烈,把我爹都喝糊涂了,尽偏听偏信去了,这样怎么做生意?”
施姨娘脸色微变,还来不及说话,林贤猛不丁挪椅,道: “你就是这么想你爹的?爹刚刚说的哪句话不对?我糊不糊涂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女儿的来评判!”
她低着头,慢慢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爹糊不糊涂,自是轮不到我来讲。但我想问问爹,在您做出这些评判前,是听了谁的话?或者说是,只听了谁的话?”
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施绾柔一眼, “爹扪心自问下,到底是在气些什么?是气我顶撞了嬷嬷,还是更气我奚讽了弟弟,又或是怕我上京丢了林家颜面,所以提前发怒规劝我?”
“爹。”她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急躁辩解的意味, “乔嬷嬷那一套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三妹妹,还是趁早换了,至于二弟,您先问问他今日在学堂说了做了些什么,再来教训我吧!”
林贤紧锁着眉头,耳廓发烫,他只当是酒劲上来了,施姨娘紧盯着她,半晌才晃神,起身劝和道: “哎呀,这叫什么事,父女两有什么话说开了不就好了,二郎快坐下,舟儿也别干站着了,菜都凉了。”
林贤僵着身子,半推半就间才坐下,就听她讲道: “我午间吃得多,现下还积着食呢,爹和姨娘慢慢吃,我回屋去了。”
胸中怒意蔓延,他捏着酒杯喘着粗气, “姑娘大了,不服管了。”
施绾柔看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眼底泛起得意之色。
廊下挂起灯笼,照得院中半昏半沉,曾妈妈依旧倚在廊下,手里却不见了披风和提灯, “大姑娘这么快就用好饭了?先前还说姑娘不带个丫鬟呢,没想到姑娘进去后不久,就有个丫鬟过来候着了,这么冷风天的,在院门口等着呢。”
“有劳曾妈妈了。”
这顿饭吃得不甚愉快,她走起路来多少有些恹恹。
若是为了乔嬷嬷,爹为何昨日不来,单自己烦忧生闷气?可见为乔嬷嬷找公道并不是爹急切之事,可今日学堂之事才发生多久,爹便急着为二弟讨个说法,还单单只听得一句自己奚落林昔泽的,这话从哪听的更是不难猜。
走至院门口,瞅见小珀瘦弱的身影捧着披风、提灯,不由得一惊,加快脚步, “不是叫你回去了嘛,怎么又跟过来了。”
小珀抖了抖披风,为她系上,笑道: “秋日天黑得快,等姑娘吃完饭,天黑得早就没影了,没想到姑娘出来得这么快,天还没黑透呢。”
方才姑娘提灯走后,她愣在原地怔了半晌,喜儿说她想在姑娘面前露脸,又提醒她该记着夫人恩情,可自己这条命都是姑娘救的,身在姑娘院子里想在姑娘面前露脸又有何不对?喜儿和福儿得了消息不愿费事通报姑娘,她找了,这就算刻意露脸?不过是做了自己的本分罢了。
“姑娘回屋吗?”
林越舟回头望了一眼冷涩的院子,道: “去阿虹和语琴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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