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这日,天气晴好,暖阳柔和地罩在身上,为着行动方便,林越舟穿了一身玄青暗花瑞锦窄袖衣,腰间别着红绒鞘匕首,牛皮鞘短刀挂在马车壁内。
最前头林昔泽骑着匹俊俏的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的金铃儿叮当作响,海棠红衣腰间配着金玉钩络带,上头缀着鸟兽纹彩绸香囊,明明不懂武,还佩了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一枚宝蓝色玉石,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人眼。
叫林越舟说啊,她这二弟真是花孔雀出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今年新科状元呢。
她前头马车里是堂叔林羡知,江州各茶园最大的管事,过往每年茶园庄头理好账册送到他手里,他核查一遍无误再送往京城。
林贤自回到江州后便日日不得空,不是商会请他议事,就是和城内显赫世家交际应酬。听说近日拜访了几次茶盐司新任主事,连面都没见到,说是出城处理公务去了,于是只能把心思放在营造局承办的用于下元冬赏会的楼船上,陪几个孩子去嘉木庄这等小事自是无空的。
他不去,施绾柔也不愿意去那等乡下地方,三妹妹林昔华年岁小,府上更是不放心她出门,是以一家子里只有林越舟和林昔泽姐弟两出了这趟门。
马车驶出城外,行至晌午停在一客栈门前,大厅内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都是行商,打尖的、住店的、要碗茶歇歇脚的。
唐生唐管事早一日就在此包下二楼雅间,供姑娘公子及随行人等用饭。
阿虹在马车内睡得正香,被林越舟晃着肩膀叫醒, “吃饭啦!再不下车没饭吃了。”
“饭?哪里有饭?”阿虹嗅着鼻子半张开眼睛,说来也奇怪,以前一个酥饼能顶一日,自从练武后一顿两碗饭还有些食不知味。
越舟姐说她这是长骨肉的年纪,就该多吃点。
红木大方桌上,林昔泽斜眼看了一圈,这桌上坐的都是他大姐林越舟的人,几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把他这位林家二公子放在眼里,这饭是没法吃了!
他撂下筷子,大吼一声, “阿昌!”
随身小厮连忙从门外进来,点头哈腰道: “公子有何吩咐?”
“唐生怎么办的事,把本公子放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怎么吃得下饭!去给我订间上房,叫掌柜的重新备份酒食送到房里去。”
话也说了,脸色也摆了,再坐在这里就不礼貌了。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出去,众人面色会很难看,谁知他们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欢声笑语中,这下他是真生气了,踢开凳子重重地甩上门。
“这又咋了?”石大刨着大白米饭,嘴角还沾着饭粒,抽空“关心”了一下, “这菜不是挺好吃的吗?”
林越舟夹起一块烧鸡放到阿虹碗中,淡淡地开口, “估计是疯了吧。”
时安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二公子对学问的要求不高,在吃食上想来是颇有一番研究。”
“嗐!”不得不说,林昔泽仗着肚子里那二两墨水,自以为是地在她面前炫耀,实在是惹人厌烦, “你不用管他,他什么性子我爹心里清楚,若没有你教书,他更是成天不见踪影。”
阿虹嗦着鸡骨头,好奇道: “唐管事不是说午时后庄里有人来接,时间紧,吃完就要赶紧上路了,不然天黑到不了庄里。”
“这都午时过半了,店里这么忙,还要给他重新打扫出房间再准备饭食,会不会来不及啊。”
“别操心这个了。”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身子偏向阿虹问道, “纸包里的东西语琴怎么讲?”
曾妈妈跟喜儿说是泻药,不代表她就真的信,于是她托阿虹转交给语琴验验。
阿虹忙擦净手,从怀里拿出几个小纸包出来交还给她, “语琴姐说确实是泻药,没有掺别的。”
时安早就用完饭了,见她们二人悄声低语,手里不知握着什么玩意,止水般的面容突然起了兴致,问道: “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们二人听不得的,何故在那一旁私语?”
石大锤锤胸口,拿起茶水一饮而尽,噎住的食物总算咽了下去,他纳罕地看着公子,怎么人家姑娘的私房话都要打听,公子从前不这样啊!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施姨娘送了我几样小礼物,我和阿虹商量着怎么给回礼呢。”
时安见她轻咬下唇,眉宇间冒出几分狡黠心思,就知道她心里憋着坏呢,不过他只一笑而过。
借住林家这些时日,他不是全然不知她与继母之间存有嫌隙,至于嫌隙到底是什么,自己倒并不很清楚,想来不是苛待便是挑拨一类,幸而她性子强硬,才不似旁人家那般受气。
未时差一刻,唐管事过来询问几人可用完饭,庄子里的人已在下面候着,林越舟几人便准备动身启程。
唐管事又忙不停地去上房请二公子,谁知客栈掌柜才刚刚端上酒食,赔笑道: “这位管事,不是小店招待不周,实在是公子要得晚,店内人又多,咱这已经是加急做的了,再快是真快不了。”
房内,林昔泽慢悠悠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望向窗外, “来就来了呗,急什么?让他们等着,本公子要好好用饭。”
他骑了半日骏马,虽没好意思向外人道,但大腿根子实在是磨得生疼,得空吃个饭还被人催三催四的,心里很是不爽。
唐管事朝底下瞥了一眼,再三衡量,为难道: “公子,这离庄里还有好长一段路,估摸着得半日,不若小人替您将酒食装到盒内,您可在轿内用食。”
林昔泽脸色变了几瞬,冷笑道: “唐管事是觉得本公子连坐下吃饭的权利都没有吗?来不及就在此歇一日!”
“阿昌!关门!”
纵使唐管事想再说些什么,也只能对着紧闭的房门叹气了。
客栈外,庄头带着十几个精挑细选的茶工老实地站在骡车旁,见林管事揉着肚子出来,忙上去问好。
这林管事可是个贵人,庄头自己也就年末清账、送年礼的时候才能见到一次,今年不知怎么地,听说大东家回来了,膝下的哥儿姐儿的还要到庄里小住几天,他们光是收拾屋子出来就忙了两三日。
这时节谁家不忙,采摘晾晒茶籽、缉麻织布、秋收冬种,就算是管事的来,又不是什么免租减税的好事,压根没人愿意再下山多跑这一趟,还是他凭着庄头身份威慑一番,才挑出这么十几个壮丁来。
唐管事一路小跑,临到林羡知跟前,停步深吸匀了气,将二公子休息一日的想法说了,一旁的庄头听了心里不乐意,面上却装作体谅模样,道: “是,公子身子金贵,赶路辛苦,合该歇歇脚的。”
这边林羡知还在思量歇脚一事,那边林越舟和“老熟人”热络地聊起来。
“鱼日聪!你怎么在这!”
“船队最近不没事嘛,我娘是这山上采茶的,趁空过来帮忙,没想到这趟来接的是姑娘您啊。”
“骡子都拉来了,看来你们这路不好走。”
“可不是嘛,高山产好茶,就是这山道啊左弯右转的,靠马不如靠骡子。”
......
时安见她双眉翻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一双眼在那男子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十来遍,石大在他眼前晃手,人也没啥反应。
“得,癔症了。”
时安使劲压平嘴角的抽抽,问道: “这是谁,为何越舟姑娘与他如此熟稔?”
“小时哥。”手里拿着块甜糕的阿虹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你这记性不行啊,越舟姐说当时可是那人最先冲出来帮你们砍人的,我听语琴姐说越舟姐很欣赏他嘞。”
欣赏?帮我们?目光停留在那男子五官间,时安努力回想,满脑子却是飘逸的青色衫衣,袖口还滴着鲜血。
他猛地一偏头,长舒口气,心跳渐渐平缓。
“怎么还不走啊?”林越舟从那头走来,聊了半晌,口都干了,车队居然没有一点动的意思。
庄头见她衣饰华贵,可行为举止又不似大家族中的闺秀,尤其是那腰间匕首,一般的闺阁小姐出门都是多带些首饰,谁带匕首?他一时捉摸不透此人身份,因而没有吭声。
“越舟啊,昔泽还没用完饭,加上有些累了,想在此歇息一晚。”
庄头稍稍抬眼,跟那女子说话时林管事嘴角带笑,一脸和气,直呼其名,是长辈对小辈的感觉,心里立马有了谱,向前小走几步,恭敬道: “问大姑娘好,小的嘉木庄吕广吕庄头,姑娘对庄上有什么好奇的都可以问小的,小的帮姑娘把现在用不到的行李搬到骡车上,明早动起身来就方便了。”
她颔首回道: “若不是山路难行需要骡子,我们这次随行人等识路的又不多,这才麻烦吕庄头带人前来接,要是再耽搁一天,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林家大姑娘跟他们庄里人讲起话来居然这么客气,吕庄头心里又惊又喜,更是应承道: “姑娘言重了,有姑娘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来,来年的茶产量怕是要翻上一番呢。”
她心里暗笑,自己可不是客气,刚刚和鱼日聪等几个庄里人讲话,故意掩下自己身份,只说是姑娘身边的侍女,衣料子才好些,鱼日聪也不戳破她。他们看她不吝于跟庄里人打交道,想想也是,从前见那些公子小姐哪个不是避着他们这些乡下人走的,哪有主动过来跟他们套近乎的,便信以为真,对着她好一顿抱怨。
虽说田里有农忙农闲之分,现在刚入冬,不算十足的农忙时节,但因着庄稼之外还有茶园,加上先前收拾屋子打磨家具,忙前忙后耗了几日功夫,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多有怨言。
而且,庄上有百户之家,但庄头就挑着他们这几家使唤,那些与庄头沾亲带故、平日孝敬多的只需等人来时,出来敲锣打鼓说几句奉承话就行,哪像他们跑上跑下,耽搁自家事不说,就连这骡子料草还得自家出。
出人出力还没钱,最后主子也只记得说好听话的人。
这是林越舟始料未及的事,自己出行居然给别人带来那么多麻烦,要是再按林昔泽这般任性妄为的德性,不知明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不如就按原定计划,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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