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谈话声还在继续,但都是些无谓的争执,林越舟没有听到最好奇的部分,二人便不欢而散了。
临走前,她又检查了遍脚底,确保已被帕子擦净,没有留下任何足印,才悄无声息地从洒过水的后院出了去。
从方才所听内容来看,江掌柜因妻子重病,急需银钱,恰逢老东家出售酒楼以备返乡。尤二就是在这时候找上门的,以高价银钱相许,让江掌柜不与兰秋续契。
而他们争论的点也在此,估计尤二当时以为只要晓风楼不与兰秋续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人撬过来,谁料碰上个硬茬,现在又反过头来赖账,让江掌柜帮他处理此事。
要她讲,这尤家二公子的品行可真不怎么样。
她晃了晃脑袋,加紧步伐找了家成衣店,换上一件身量差不多的紧袖厚袍,又将头发冠起,在快打烊的脂粉铺中买到一种鲜少有女子使用的黑粉,涂抹上去均匀地黑了一个度。
她曾答应过唐管事,若日后在酒楼做事,为了防止被人认出,需扮成男子模样,现在她要去见兰秋,自然不宜被他见到女装打扮。
除此之外,她还买了两份酒肉,找酒肆掌柜讨了张信纸,简单落笔几行话,才心满意足地朝六长街走去。
到了六长街,她没直进甜枣巷,而是先去了大娘的香椒铺。铺子半掩着,后院有些轻微响动,大半是要准备关店了。她探头探脑地将一份酒肉放在柜台上,并将信纸压在底下。
信上简单地感谢了大娘,还阐明自己认错了人,自己二叔父确叫兰秋无疑,但并非甜枣巷所住这位,世上重名者甚多,没想到自己也遇上了。今日自己已寻到二叔父,便不再多加叨扰,聊备酒肉,以谢大娘。
完成这桩事后,她提着余下的一份酒肉往兰秋家走去。
也是奇怪,在兰秋眼中,是林家不愿与其续契,想来尤家给的酬劳定然丰厚,他又为什么拒绝?可惜,尤二只顾着发脾气和一味地威胁江掌柜,都没讲清楚对方拒绝的原因。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木格子窗上还有烛光摇曳,她这才放心大胆地敲响大门,口里压着声音讲道: “兰师傅在家吗?我是唐管事派来的,想与您聊聊续契的事。”
里面半晌没有回应,正当她以为兰秋不愿与林家人相聊时,门后又传来话语声, “聊什么?不是瞧不上我的手艺吗?”
声音浑厚,还夹杂着一丝不满与怒气,林越舟继续压着声音解释, “这里面一定存在误会,我带了些酒水,兰师傅不妨开个门,我们坐下慢慢谈。”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兰秋,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下颌未留胡须,连青茬都看不见,是一副极为干净利落的模样。
就是这眉眼之间看着格外倔强,她心道:对方瞅着可不太好说话。
她提起手上的油纸包和一壶芙蓉酒,笑道: “听闻兰师傅别的不爱,就好一口芙蓉酒。这是今日店里的最后一壶了,上天也眷顾我,让我给买到了,兰师傅可别辜负上天的一番心意啊。”
兰秋的眼神只往酒壶上落了两下,不言语地将人引入屋子。
屋子如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摆着一张四方大木桌,她顺势将东西放下,人却依旧站着,等着一言不发的兰秋开口。
兰秋似无意为难她,见人干站着不坐,还是开口道: “你坐下,我去拿两个碗来。”
林越舟估计对方还是看在这壶酒的面子上,才愿意坐下一谈的。
等碗拿来,她极有眼力见地给对方满上,并把油纸包的酱肉打开,好声好气地讲道: “我们唐管事也是刚接手晓风楼,许多事并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就出了差错。像您这般好手艺的大师傅,管事的怎么可能舍得放走呢?”
“原没说不要您,不知哪里就听岔了,居然没跟您续契。管事的今天核定名单时才发现,他又忙得走不开,这才派了我来,说是不将您请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兰秋半信半疑地盯着对方,几碗酒下肚才蹦出一句话来, “你是谁?唐管事怎么派你来,不派江掌柜?”
见他不肯轻易信人,林越舟依旧不慌不忙, “我原是唐管事手下一个跑腿的,之后会在酒楼里做事。管事的本想叫江掌柜来的,但江掌柜家中有要紧事,很不得空。您放心,我说的话都是唐管事的意思,不会再出差错的。”
不大的屋子里浮动着淡淡酒香气,芙蓉酒味淡,但余韵绵长,适合慢慢品味。可此时显然不适合如此,林越舟只稍稍抿了一口,便留心着兰秋的一举一动。
他紧了紧眉,唇角微动,想说些什么又转为一声轻叹。看出对方还有顾虑,她垂了垂眼,换个话问道: “兰师傅莫不是已找好下家?无法...”
话音未落,就听对面干脆地否认道: “并未。”
“那兰师傅在犹豫什么?”
兰秋独自满上一碗,抬眼看向她, “小兄弟,我在晓风楼做了二十余年,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师傅才刚刚允许我碰刀。”
“起初江掌柜跟我说新东家没有瞧上我的手艺,我是不信的,在整个京城,论红案功夫能强于我的,屈指可数。”
“是是是,兰师傅的手艺...”
兰秋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语, “我说这些不是要听你的夸赞,你听我讲,这几日我闭门在家,慢慢地又觉得新东家没瞧上我这件事未必就不可能。这么些年,我的拿手菜整个京城都知道,晓风楼也是一直以此为招牌。可近几年京城酒楼一家接一家地开,五湖四海的风味充斥着城内各个角落,我的菜其实没有前几年那么受欢迎了。”
他所说的这些,林越舟作为一个刚入京没多久的人自然不知道,但话里话外她能感受到对方的一丝落寞之情。
“兰师傅未免有些妄自菲薄了,就您手上那几道拿手好菜,会做的庖厨何其多,但无一能做出您手中的风味。”她顿了顿,续接道, “您所说的五湖四海的风味,我口福薄,没吃过几样,但想来也是些新鲜玩意儿,能留存几时还是个待商榷的问题。”
“况且,您的红案功夫是实打实的,只要您想,未必就学不得。”
兰秋摩挲着酒碗的手停下了,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学...”
在他这个年纪,又有这般响当当的名号,让他像十几岁的少年那般重新学习手艺,这听着未免...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不讲话,内心如酒面上漾起的涟漪。
林越舟见他如此,知他心中另有想法,将酒碗一推,开门见山道: “林家邀师傅续契是真心实意,师傅何必扭捏,有什么条件都可摆出来,咱们才好谈。”
兰秋缓缓松开酒碗,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你这小兄弟,不说是替唐管事跑腿的,我倒要以为是林家当家作主的了,气势那么足,口气又那么大。”
“都是肺腑之言,真心之举。”她不卑不亢地继续讲道, “不瞒师傅讲,来之前我特意打听过听雨阁,生怕自己迟人一步。”
“好在,我听闻师傅并未接受他们的邀请。容我冒昧,多嘴问一句,为何?”
许是酒喝得多了,又或是见对方没有掩饰之意,兰秋终于动筷夹了一块酱肉送入口中,细嚼多次咽下, “听雨阁...”
他摇摇头,毫不遮盖自己的嫌弃之意, “他们不缺红案师傅,缺的是好的用料。你去吃一次就知道了,听雨阁才是真正的看人下菜碟。尤家凭借自己的势力,主做高官、富商的宴席生意,这种场合才会拿一些好货出来。”
“寻常人去吃,不过就是些边角料、次等货,平常百姓哪里尝的出这些?不过他们家的面食确实不错,也算唯一的可取之处了。”
“听雨阁看中的不是我的手艺,而是想借我的名声去招揽罢了。就那些下等用料,我也是做不好的。”
林越舟发现了,兰秋本人话不多,可一旦提及疱屋相关,便会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见解。她在心中暗自感叹:这样的人有一门好手艺,并不稀奇。
“天色已晚,兰师傅早些休息吧。明日唐管事亲自亲自带契书前来签订,我就不继续叨扰了。”
至此,林越舟虽不知兰秋犹豫之事,但她明白一个好的庖厨师傅对于酒楼有多么重要。同样,一间能让大师傅一展身手的酒楼对于兰秋这样的人来说,同等重要。
要不是她手上没有契书,便是此刻签下也未尝不可。
一个会反思自己、坚持自己本心的庖厨对酒楼的存续绝对有益无害,至于他口中所说的新菜式,虽值得考虑,但并非她一人所能决定之事。后续是招会新菜式的庖厨,或是自家研制,都得与其余几位疱屋师傅一同商议。
见完兰秋,她心中的一块重石总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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