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知州大人开仓放粮了,一人一碗,谁都不要抢。”
州衙沿街临时搭了三五个粥棚,个个都有两位衙役负责分粥,一位衙役手持水火棍前前后后地逛着,谨防出现乱象。
石大隐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情况看了个分明, “果然如公子所说。”
他一转身,身后是八方镖局的一行镖师,统一换上农户打扮,头戴草帽,脚踩破鞋,身上潦草地裹了层葛布麻衣,活像刚从田里干完农活出来的。
石大一拱手,言语肃重, “辛苦各位兄弟下各乡县跑一趟了,消息务必带到。”
“石大兄弟见外了!若真能让知州吐出粮食来,跑这一趟算什么,多跑几趟咱都成!”
在一众灾民中,无人注意的“农户们”挑着担子出了城,城外有备好的十余匹快马,驾声四起,朝八方奔去。
八方镖局练武场中,时安从兵器架上随手拿起一杆红缨花枪,身形一停一顿,花枪一转一合。
枪头扫过砖地,似有火星溅起,枪起,破风直冲对面的李云飞而去。
李云飞手握双刀,一刀扣住枪头,一刀擦过枪身滑向他。
他手急往后退了几寸,脚下发力一蹬,身形一旋,花枪跟着转起,得以进退,对方双刀失力,改为防守。
几个来回下来,也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云飞败下阵来,拿起搭在兵器架的汗巾,一擦,汗液浸透大半。
“你这小子,有长进,我以前还能撑一炷香,现在,老了老了。”
时安穿着一身黑衣练武服,紧袖绑腿,隐在青衣长袍下的宽肩窄腰体型一览无余,仿佛变回了那个在大漠孤烟间纵马放鹰的少年郎,意气风发。
“李兄走南闯北,这浑身的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的。”
李云飞指着他大笑两声, “学得一嘴油腔滑调!”
他含笑颔首,二人走进厅堂稍作休息,刚坐下,手指在怀间摸索一番,拿出几份信笺来,是严知州昨日发往底下五县县令的,被他们截了下来。
信笺上的内容很简单——钦差将至,开仓放粮。
他捏着信纸一角,细细磨搓,叙事平稳和缓,与斗武时的激进狠厉判若两人。
“朝中派了钦差秘密前来巡视灾情,是户部任大人,只知其六十余岁,为人如何,我不了解。不过再怎么秘密,知州看样子是得到消息了,这才有所动作。”
“这天杀的知州,竟有粮不放,干看着街头百姓活活饿死!”
“估计岐州粮仓内余粮不多,只够撑起钦差巡视的这段时日。”他知晓这些官员手段,克扣赈灾银不说,甚至还会倒卖赈灾粮,高价卖给富商巨贾,再敛一笔, “等今日消息散出去,不出一夜,岐州城就热闹了。”
太阳普照之下,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人搬一把凳子坐在酒肆门前,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脚旁置着一个堆满瓜子壳的酒碗,实是惬意。
“小九,明天我就送你回山上去,你还有啥想吃的,快点告诉我。上山了,师傅可就不让你吃了。”
小九趴在酒桌上,梳着两个小啾啾,一听活蹦乱跳地跑过来,身上穿的是柳珂姐姐买的桃红色新衣, “师姐,柳姨说岳县的梅花糕是最好吃的,滚滚烫烫,上面撒着小圆子和蜜糖,里头裹着热豆沙,一口下去,啧啧啧。”
她弹了弹小九的小啾啾,笑眯眯地捏起小九脸颊,软乎乎的, “看你那小馋样,和我如出一辙,不愧是我师妹。走!也别看书了,师姐带你买好吃的去。”
梅花糕是民间小食,卖的人很多,走出酒肆十几步,就看到摆着锅炉,正往里倒入面浆的小贩。
林越舟付了十几个铜板,和小九一同搓手乖巧地等在锅炉前,身后人来人往,一个挑担子的不小心撞到她,落下几片烂菜叶子。
那人浑然不知,还在与同行人热络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如天边巨雷, “哎呦!你不知道,知州大人可真是大好人!一大早地就开始建粥棚了,我都看到了,满街都是施粥的,人人手里都捧着碗热乎粥,可稠着呢,我都去领了一碗......”
她闻言心下一动,转过身去,那人已经走远了,一身农户打扮,她似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 “知州?放粮?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她抬头望了一眼,脖子一歪, “没有呀。”
“二位,四个梅花糕好了,小心烫。”
林越舟被烫得缩了手,思绪才牵扯回来,小九都不禁吐槽, “师姐你怎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的,别把给柳珂姐姐和柳姨的梅花糕掉地上了。”
“嘿!长能耐了你,都数落起我了。”她一把夺过小九的梅花糕,傲娇地撇过头, “有本事别吃。”
“别别别,师姐,我错了。”
第二天,林越舟拎着小九起了个大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路边野草还挂着露水,她们便踏出酒肆门槛了。
本该清清静静的城门口居然乌泱乌泱地堵了一大片人,不乏她眼熟的,从窝棚区出来的,身上除了透风衣裳,就是手上一个比一个大的碗。
她抬手抓住一人, “你们这是要离县出走?”
“去州城,知州老爷搭粥棚了,还不知道摆几天呢,有一顿算一顿。”
那人一甩手,急吼吼地涌进大队伍里,消失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差不差,即便是她,不看脸光看背影也是认不出的。
而在岐州后衙中,严峰正在洗漱,方阔脸高额头,双唇薄如一张纸,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
衙役在外急得团团转圈,却也不敢擅闯后衙,里面可住着知州大人的家眷呢。
只能让徐婆子通传一声,外面出大乱子了!
听了消息,严峰着急忙慌地跑到前衙中,疾言厉色地问道: “怎么回事?”
“大人,这一开城门,外面就涌进一大群灾民,四地八方的,一股脑地往粥棚挤去了。天才刚大亮呢,一天的粮食都发完了,还不够他们吃的。”
严峰眉头拧出一个“川”字,却也没自乱阵脚,思索片刻,极快地下了命令。
“找州丞去,给各县县令写信,叫他们速开粮仓!快!”
“加派人手,不能让灾民乱!粥里掺两把沙子,让外县的人都给我滚蛋!”
这群县令反了不成,敢联合起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钦差不知哪日就来了,若要看到这种乱象,定是要参他一本的。
而昨日扮成农户的镖师们依令换上衙役服,装作巡街的模样,不敢离县衙太近,也不敢离城门太远,看见快马送信的衙差便拦下,一脸焦急的样子, “我家县令正等着知州大人的指示呢,烦请小哥将信交与我,我好回去交差。”
衙差将信一丢,语气不善, “我家大人说了,速开粮仓,不要再拖延了,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镖师弯腰捡起信封,掸去上面灰尘,低头答应着, “是是是。”
茶楼上时安和石大对坐着,倚栏凭靠,底下又新搭两个粥棚,蒸腾的热气掩着漆黑铁锅,分粥的人手没多,持水火棍的衙役倒增多了,脸上挂着不耐烦与焦躁。
“公子,你说这群镖师怎么会装呢,装啥像啥,好像真干过似的。”
“他们出镖,向来不会明晃晃地把镖师二字挂在脸上,都是随主家要求,装作随行人员,少数在路上扮作衙役的也是有的。久而久之,自然练就了一身...胡说八道的本事。”
外县涌进的灾民好像看破了粥食不够的窘迫,都不咋守秩序,一个推着一个往前挤去,一个小男娃被挤倒在地上,也不敢留在原地哇哇大哭,因为他知道没人会停下脚步。
水火棍四下落在灾民身上,吵闹声、辱骂声、祈求声交织成片,严峰才堪堪露面。
“诸位,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没人理他,他抬眼示意一旁衙役,一锣二鼓地响起,众人耳边皆是一震,手上动作慢下来。
严峰见缝插针地张口, “诸位,天灾大旱,大家的日子都很艰难,在下身为父母官,也颇感痛心。岐州粮仓内余粮有限,各县县令今日便会开仓放粮,大家不必都挤在此处!回到乡县,自也是能领到口粮的!”
喊到最后,嗓子都劈了音,底下响应却是寥寥。管你县令知州,都不能阻止他们今天领到这碗赈济粮!
严峰不是没想过武力驱赶,只是赶哪些呢?灾民都一个样,根本区分不出州城和县乡人士。
况且灾民人数之庞大,已经超过州衙衙力所能控制的范围,若要因此生了乱子,碰上钦差大人,他这顶官帽也就戴到头了。
因此,他退下高台,变了脸色,阴沉沉地吩咐下去, “发完这一餐收锅,粥里多掺点沙子,我要他们自己退回去。”
随着严峰乘轿离去,时安收回目光,茶汤微漾,他没有心思细细品尝,接下来该他亲自会会严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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