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叶崇安都听说过,那是父亲每每提及都遮掩的过往。
“可他的风光甚至没能持续半年,就遭到别人弹劾。”詹离神色逐渐黯淡,眼皮轻颤,“现在讲起还是可笑,仅仅几封私下往来的信件,就能轻易断定你父亲和秦家结党营私。彼时秦博和你父亲都是少年人,朝堂之上谁人不知他二人关系好?”
“这件案子的调查甚至没费多少功夫,波及却甚广,我詹家也在其中。当时我年幼,想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当位高权重者心存怀疑时,你做,与不做,都是错。”
“先帝本就想借机清洗一番朝堂,秦家与你父亲就是那个机缘。”
小室外丝弦管竹,靡靡之音;小室内却静得可怖,詹离字字犹如轰雷砸在叶崇安顶上。
他想过父亲与秦家是遭人陷害,却从未料想到祖父早已对父亲心生嫌隙,“可父亲和秦家不是才打了胜仗,为何…为何…”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当时大宛是桑国的一块心头病,几番都是败仗而归,直到年少的父亲出马,一举歼灭敌军,回京后一时风头无两,想来秦家也是如此。
可在有心人眼里,这不是功勋,而是功高盖主的威胁。
父亲劝诫他敛去锋芒的话语隐隐在耳边回荡,詹离见他神情从不解到恍然,也不再过多解释。
她屈指叩桌,确保对方还在听自己讲话,“其实我不确定我要找的东西是否还在秦府内。”
“当时他们搜出来的书信并不全是真的,有人模仿他们的字迹夹杂了几封假信在其中,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才让人分不清。”
这些事都是她入了知枢府,接近霍甫后逐渐得知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痛恨一切毁掉她生活的人,而她的身边都是她生活中的罪人。
“我从霍甫口中偷听到那几封假信是一位擅于模仿他人字迹的主簿所写,当初在哪所公廨任职不知,现今在何处,是否还在世,亦不知。”
“只是,他们在找一封信。”詹离看他听得不明白,继续解释,“栽赃自是要先潜伏进秦府,将书信放入秘密之地,再有人去搜证。不知道是搜出来的信少了一封还是什么,他们要找这封缺失的信。”
叶崇安的心像被一团迷雾笼罩,嘴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又在犹豫间合上了。
詹离见他不说话,语气加重道:“你想想这封信要是没问题,他们怎么会如此挂心?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还去原处找过,是怎样都没找到的。”
“我想着一定是他们哪里出了疏漏,把信落在哪个角落了。偏这信上定然有纰漏,不然又何必去找?”
“这么多年,秦宅都空着,要找什么找不到,便是有什么,掘地三尺都能翻出来。”叶崇安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紧接着低头沉吟道,“可能这封信从来就没到过秦宅。”
他们看中一个小主簿的仿字之能,叫对方伪造了几封信件。主簿官再小,也对朝堂上的动向有所了解,必然明白所做之事意味着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选择什么方式自保?
詹离脸色瞬间冷下来,语气僵硬,“我要的就是这封信,至于在哪找,怎么找,全交给世子了。”
“下次再见,希望世子能拿着信来找我,届时我会告诉世子想要的真相。”
这次詹离起身转头走得毫不犹豫,叶崇安也没有再留,转而唤来黄武,“跟石大、石二说,找一个人。”
——
“主君,已经安排大姑娘进钱庄了。”
华锦马车内,林贤静靠车壁,半阖双眼,“知道了,你照看着就行,不要干预她的决策。”
女儿每天早出晚归,纵使林贤再怎么不对家事上心,也会有人吹他的耳旁风。不过真的得知女儿每日在忙活些什么时,他倒不怎么生气。
他是商人,对利益有天然的敏感度,若女儿是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在外抛头露面,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但偏偏她乔装打扮了一番,只要不露馅,他可以容忍这种行为。
毕竟自己女儿以后嫁了人,手中有铺子田地要掌管,早些学学也好。
想到此处,林贤紧了紧后齿,问向车帘外的唐生,“昔泽那小子最近在干什么?”
“二公子…”在林贤看不见的地方,唐生擦了擦额角的汗,“还在学堂读书吧。”
林贤哼了声粗气,“他三天能有一天去学堂我就烧高香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听说,听说二公子开了个赌局,赌的是清明期间的茗战结果。”
京中盛行斗茶之风,清明期间,新茶初出,更是斗茶的好时机。茶行便联合各大茶店在此时开展一场正规的斗茶比赛,名义上是场民间赛事,但由于本朝皇帝格外爱茶,对赛事结果尤为关注,因此各家都是卯足了劲想在此赛中争个名号出来。
“赌局?”
唐生虽看不见主君的反应,但想想也知道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懊恨模样,“是,二公子赌的咱家赢呢。”
“......”
这是赌谁赢的事吗?心思不放在正道上,赌谁赢都没用!
“把他给我捆回来读书!”
…
晓风楼开张至今,经营状况日渐良好,林越舟借这几个月时间了解到一个大酒楼的运行全过程,从掌柜到采买,从庖厨到护院,自觉已没有留下去的必要,所以她让唐管事给自己换个地方做事,而来钱庄就是她自己的要求。
因为她外祖家的祖业便是钱庄。
在酒楼中她当跑堂,跑上跑下;在钱庄里她当学徒,跑里跑外。
有时一跑就是一个上午,从城东跑到城南,将钱庄的信件或金银送往其他商铺和客人家中。偶有空闲,她会带上韵姐做的新吃食找到钱庄里的账房先生,求教一两个账目或是珠算上的问题。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收到掌柜下发的任务,将一个信封送到城东南的颜氏米庄。信封是用油纸包好的,她小心地卷起油纸包,放到腰带内侧的暗袋中,出门前再次跟掌柜确认了米庄的地址及掌柜名姓,紧接着挑了条大道飞奔而去。
城东南角聚集着各色店肆,米庄、布庄、酱园…规模皆不大,一排排的你挨着我,我贴着你,做的都是周边人的小本生意,颜氏米庄的旧木牌匾藏在其中并不起眼,她找了好一会儿才见到。
还没进门,一声熟悉的吆喝抓住了她的耳。
“米如珍珠!晶莹剔透!好米不等人!尝鲜要趁早!”
“阿虹?”林越舟定睛细看,确实是阿虹,“原来这就是你做活的米庄,可以啊,吆喝得有模有样的。”
“越舟姐?”阿虹是第一次见她小厮模样的打扮,略显吃惊地张大嘴,半天不敢信自己的眼睛,“裕隆钱庄?越舟姐现在在钱庄里做事嘛?”
“对啊,不过也才做了几天。”
在酒楼做事时,林越舟跟她们提过,所以跟阿虹定的是五日一教剑的计划,不过到钱庄后,还没来得及见上她们一面,她们自然不知道。
“你先带我去找你们的颜掌柜,办完正事我再跟你讲。”
阿虹领她进入内院,颜掌柜见着她衣服上的标志,便知她的来意,双方确定身份后,她再将油纸包取出交递。颜掌柜验证无误后,叫账房先生取来回条交给对方。
出去的路上,她才闲下心来和阿虹聊上两句。
“你们这边的掌柜最近好像都挺急着用钱?”
不是她爱瞎打听,最近学徒聚在一块儿聊天,五单能有三单是往这条街上送的。这边街道狭窄,仅供两辆油布小轿并行,店铺小且杂,不像是有特别大的银钱往来的地方。
阿虹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越舟左瞧瞧,右望望,更加不解。
待走到无人之地,阿虹才小声说道:“越舟姐,这是小道消息,我也是听店里人讲的,你不要出去说啊。”
本是随口一问,还套出个小道消息来?林越舟肃了肃面容,准备认真对待这个小道消息。
“听人说,京里要改道,竖水街要扩建改成官道了,有些掌柜收到风声,准备搬过去呢。”
“嗯?”竖水街她也去过,一样狭窄,路况还更差些,坑坑洼洼的,简直让她错认成岳县的街道了, “看来这消息藏得不严实啊,这条街上的大多掌柜怕不是都知道了?”
有哪些掌柜在她家钱庄借了钱她心里有数,这个人头数不少,遑论还有其他钱庄呢。
阿虹挠挠头,迟疑道: “可能吧…”,毕竟连自己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其他掌柜怎么会不知道呢?
“好,我明白了,我不会出去说的。”林越舟拍拍阿虹的头,笑道, “去忙吧,过两天我带香酥鸭来,咱再把上次学的那一招过一遍。”
——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几日过去,横水街的商铺、住户几乎家家来贷钱,且都是一副神秘莫测,唯恐他人瞧见的模样。
“你说说,要是真的,这风声怎么会漏得这么快?”林越舟舀了一勺杏仁酪,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可不像捅破一层窗户纸漏的风,简直是把屋顶盖掀起来了。”
她答应过阿虹不向外讲,但又觉其中有诈,想寻个有门道的人问上一问。
于是...她借着练剑的日子直接把叶崇安请到阿虹家中。
阿虹撕下两个鸭腿,一个放入越舟姐碗中,一个夹到叶崇安碗里, “小时哥,我还可以叫你小时哥吧...”
从前阿虹只当他是个能文能武的赶考书生,说话行事都随意,现在摇身一变,成世子了。可越舟姐又说,不用把小时哥当作世子对待。
也是,其实她也不知道对待一个世子应该是怎样的,以前那样,就挺好。
“当然了。”叶崇安把鸭腿夹回阿虹碗里,言语和煦, “在你们这,我永远都是时安。”
近日来,因为要查詹离口中的那封书信,叶崇安自身也少不了在外游走,因而府里余下的那几个眼线就显得格外碍眼。
黄文、黄武寻了个比试的由头,一下撂倒大半。现在,那几个眼线该养伤的养伤,该撤回的撤回。
“京中确实有改道的筹划。”叶崇安倒了杯清茶,指尖轻蘸,寥寥几笔勾画出京中水系, “你我住在内城或许没有注意到,每逢雨日,外城的不少街道都有堵塞,积水之深,可及膝盖。”
林越舟撇头去看阿虹,阿虹郑重其事地表示认可。
“还好冬天雨不多,光有那么两三次,我和语琴姐都愁得不行。”
“你们还记得去岐州的那个钦差嘛?”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之前朝中无钱,他其实就是去筹钱的,现在户部有了银子,这改道一事就提上日程来了。”
“京中有三条穿城而过的河道,沟通城内外的湖池,疏通河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城内的明沟暗渠确实该重新修建一下了。”
“将东西方向的流水汇入南北走向的干沟,再汇集至主要河道一齐排出城外。若是如此,京中主干道确实需要重新规划,这小道消息说得也不无可能。”
一碗丝滑香甜的杏仁酪见了底,林越舟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这小道消息还挺准的。”
她刚肯定完,叶崇安又转了个弯, “可是,光是这一片的街道就不少,除非有工部的布局图,否则如何精准定位到横水街。”
“况且,放出消息来对那人有何益?”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微风偶尔掠过窗棂,轻轻发出嘎吱声。
“想不通的时候,那就只有一个字可以解释了。”林越舟将碗一推,也将指尖蘸入茶水,在略有裂纹的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利”字。
...
经过连日观察与打探,阿虹几乎可以肯定消息来源。
“真的,就是那个牙人!”
阿虹和语琴在四道坊内租的房屋是托一个名叫钱广源的牙人找的。牙行,不仅可帮人租屋赁铺,也常常为店铺大宗交易的买卖双方牵线搭桥。
由于行业的特殊性,牙人少不了和官府里的人打交道。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少牙人都想着法地讨好一些官府里的低级官吏,能套出几句旁人所不知的消息最好,不若,也请这些官老爷莫给自己使绊子。
“你说这个牙人进了一座大宅子?”
林越舟撇了撇嘴,指节叩击声愈发紧凑, “认识牌匾上的字吗?”
“嗯!是沈宅!”
...
月黑风高夜,三界巷内,一座小屋外至少有十人在暗处看守。
屋内,一灯如豆,四周的阴影随着灯火的跳动而变幻莫测,古朴木桌上摆放着两张羊皮纸,一张上京城地势清晰可见,另一张上屋宅商铺一览无余。
其实在林越舟跟他讲此事蹊跷的第一瞬间,叶崇安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工部二字。
四殿下回京后领的就是工部尚书一职。
“工部确实计划在城东南处修建一条主干道,干道两侧用石条砌筑宽约三尺的明渠。”叶洵黯了黯神色, “不过,所设地点正是横水街,并非其你口中的竖水街。”
此事涉嫌机密,除叶洵与几位工部主事外,并无他人知晓,怎么还能传到百姓耳中?
利字当前,这等消息走漏,必定会有人趁工部正式颁布前低价买入附近土地,等正式竣工,再高价卖出。
而眼前居然有人散布谣言,引导横水街商户、住民主动迁离。
“现在横水街不少人都计划在竖水街购置房屋地皮,家中富余的倒也无谓,最多的乃是那等银钱不足,却去卖地、贷钱也要在竖水街插上一脚的。”
叶崇安想起林越舟和阿虹描述的现状,难免心忧,届时有多少人将会因此散尽家财。再因此生了乱子,闹到圣上面前,剑指何方,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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