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濯装起风流公子哥儿是很得心应手的。
当初在大学戏曲社团中,她因着身高原因被社团指导老师分到了小生组,正式参加演出前的一学年里,每堂课的内容就是枯燥地穿着六厘米的小生靴走台步,要么就是拿着九寸折扇左面指一下,右面指一下,无聊得几乎睡着,可是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久而久之,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挺拔又潇洒。参与社团这么多年的专场演出以来,她荣幸地和许多学姐学妹做过台上夫妻。
此刻韩濯随随便便斜坐在席中,张嘴接了旁侧一个美人剥的葡萄,眼神却缱绻地盯着另外一个,把那姑娘看得两颊微红,眼神躲闪地给她倒酒。
这种情况下,套话是很容易的。
韩濯那边歌舞升平,宋青瑛这边却截然不同,陪在旁边的两个姑娘多番尝试,无一例外都在身体僵硬眼神冰凉的冷面公子这儿碰了壁,好在这两个姐儿来得时间不久,也并不爱给金粉阁冲什么业绩,宋青瑛不理她们便也乐得清闲,只坐在韩濯对侧发呆便罢。
宋青瑛坐姿十分端庄,他起初看韩濯如此做派,有一种亲眼目睹偶像塌房的悲凉和茫然,而经过近半个时辰“都是逢场作戏”的自我洗脑后,他此刻木然地看着眼前的纸醉金迷,旁观得理直气壮。
“姐姐,莫要倒酒啦,我这两日犯头病痛得厉害。”韩濯带着笑意说道,眼神却带着委屈,把姑娘的心都看塌了。
“公子头痛,奴家心疼得很,快躺下,奴家给公子揉揉。”
韩濯轻轻执起她的手:“怎敢劳烦,姐姐十指纤纤,可掌心却有不少刀痕,想是曾经吃过不少苦,姐姐心疼我,可我又何尝不......”话未说完,她又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来,给宋青瑛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宋青瑛心里头倒酸水儿,韩濯虽然对他预警过,可是听了这一番打情骂俏,宋青瑛第一次感受到了“肉麻”的具象化,浑身膈应。
韩濯眼神扫过对侧,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未成年,虽然自认所作所为不算过火,但被宋青瑛盯着看,条件反射一般坐直了。
“公子今晚,便不走了罢。”
“不急,”韩濯道:“姐姐不妨说说,这刀痕哪里来的,真是...可怜极了。”
那姑娘叹了口气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说着不提,她却讲了起来:“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前也是良家女,我爹娘开了家面馆,打刚会走路的年纪,我就会拿刀切菜,这伤痕也是自那时就积累下来的。”
“可好景不长,当年西街一场大火,我爹娘都没了,我行乞路边,无处可去。那时我年纪小,尚不知人事,不知街尾巷角被人占过多少便宜,最后还是金粉阁收留了我,妈妈说做一样的营生,但阁里好歹有饭吃有衣穿,不挨饿不受冻......”
她说道这里,情之所至,竟然呜呜哭起来,周围姑娘们见状,竟然也都是眼眶微红,韩濯道:“看起来,诸位竟然都是命途多舛。”
姑娘擦擦眼泪道:“可不是,公子,这楼里签了卖身契,就是葬送一辈子,我小琴还算好的,绿萍是被爹娘卖来的,小翠是被她那个不要脸的畜生丈夫抵债卖进来的,大家都是苦命人......”
她这一说,好几个姑娘都掉了眼泪,韩濯最见不得人哭,眼下哭倒一片,根本擦不过来眼泪,宋青瑛听了也是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解了钱袋子递给旁边陪他发了半天呆的姑娘。
“你们...分了吧。”
宋青瑛语气带着点别扭的生硬,旁边的姑娘有些震惊,有些犹疑地看向小琴。
小琴平复了心情,拭泪道:“是我们的不是,搅扰了公子的性致,这钱我们不能接,难得有这般体贴的人物听我们说说体己话,也不轻慢待我们,姐妹们怎能再收?”
韩濯未曾想到宋青瑛会为这些青楼姑娘们解囊,本来她也觉着小琴讲述悲惨身世,只是为了多拿几个赏钱,毕竟在这等章台瓦舍 ,最不值钱的就是“情”字,若是这苦难能换来碎银几两,倒也不必敝帚自珍。
可小琴并没收。
韩濯道:“小琴姑娘收着吧,一点心意。”
小琴却摇摇头:“公子,若是这钱真能到我们手里倒也罢了,可是我们得的首饰银钱,那都是要被妈妈搜刮去的,我们留不下。”
小琴大概在金粉阁呆得最久,在姑娘们中明显是个能说上话的,她起身对周围姑娘道:“姑娘们,拒银之事请诸位保密,妈妈那没有长久的好处,我们飘萍飞絮一样的人,哪里真能被当女儿待呢?”
余下的几位姑娘都红着眼应了,韩濯叹了口气,宽慰了几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只教小琴留下,让剩下的姑娘回去歇息。
见已无旁人,韩濯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泪痕未干的小琴:“姑娘身世竟如此令人唏嘘。”
小琴擦了擦眼睛,道:“寻常瓦舍,姑娘们接客多年至少能攒下些家底,可金粉阁这吃人的地方,银钱首饰全都进了鸨儿的口袋,我们根本离不得金粉阁,我们不乐意接客,便动辄打骂,上个月还死了一个。”
韩濯听闻,瞬间直起了身子,低声道:“死了一个?”
“是啊,十分可怜啊,本来就染了风寒,只是没力气起身,便被那与鸨儿狼狈为奸的龟公活活打死……”
宋青瑛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西京城内竟然有这么多肮脏事,一时间心神激荡,竟觉得自己曾经面临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起来。
宋青瑛开口,许久未说话,嗓子有些哑:“那你们若是有了伤病,她可会找大夫给你们瞧?”
“公子可知道为何我们还有姑娘情愿讨好那老鸨?”小琴愤愤道。
“在金粉阁,只有客人认识脸儿,叫得上名字的姑娘才能勉强被当个人看,病若是不重,也能找大夫给开个方子,譬如方才我们姐妹几个,还算幸运……您不知道,就连那避子的药汤,也是只有这些称得上名字的姑娘才会给。”
韩濯心里一动,忙道:“那称不上名字的姑娘?她们如何了?”
小琴愣了一下,琢磨半晌,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宋青瑛急问。
“我不知道。”小琴说道,“左右下场不会太好,这楼里每月都有新人进来,能留下来的却寥寥无几,剩下的,死了或许也是解脱。”
这或许就是其中关键了。
“为何这么说?”
“都是我们这样的可怜人,人家好好的姑娘,怎么甘心做这样的营生,刚一进楼就被迫接客,她们一个个还都是花骨朵,第一晚的价能给阁里赚不少,可她们又怎能愿意呢,鸨儿什么法子都能用,一副迷药灌下去,她们有什么办法?或许有些性子烈的,可怎能斗得过那老鸨和龟公们,上回我经过废弃的柴房,我还听见……”
小琴颤抖了一下。
“听见什么了?”
“是惨叫声。”
“明明没有棍棒鞭子的声响,却叫得好似要撕裂嗓子一般,那简直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手段,那些姑娘怕是都死于非命了。我,我是再不敢去柴房的。”
“姑娘先莫怕,你可知有哪位姑娘,是新来的?”
小琴思考片刻,摇了摇头:“我只知金粉阁每日都有公子买姑娘的初夜,但她们下落如何,我竟是再不知晓。”
“公子。”小琴说着说着竟然抖了起来:“我今日才发现这回事,难不成,难不成她们都死了,可我也未见过有人将尸首拖出去,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京城消失的歌女,八成可能就是进了这金粉阁,有去无回。
韩濯起身,轻声道:“我想,很快就该知道了。”
宋青瑛看向韩濯,见她面沉如水,对小琴吩咐道:“姑娘,今夜你说的,我不会向外吐露给其他人,尤其包括老鸨,而我也请求姑娘,方才你对我说的,务必保密,绝不能让旁人听去,这或许关乎你们所有姐妹性命。”
小琴眼含泪水频频点头,韩濯对她又说道:“还要劳烦姑娘下去传个话,叫你们妈妈今晚送个新的姑娘,谁也不要打扰。”
小琴愣住了,韩濯解释道:“姑娘放心,我们绝不会伤她一根毫毛。”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最终也没启口,只行了礼便出门了。
小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楼下歌舞声仍在继续,宋青瑛开了口:“你是觉得在这儿能找到失踪女子的下落?”
韩濯点了点头,有些后悔带宋青瑛来:“阿瑛,我想问你,那个宫女罗衣,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
“哪方面?”
“身体状况,精神情况,各个方面。”
宋青瑛思考片刻,诶了一声。
“确实不同,从前她陪着我翻墙出宫,活泼得很,可那些日子却恹恹的,精神不怎么好,总是草木皆兵,我叫她就唬一跳,可能是精神不好,饭也吃不太进,不过倒也不算明显......”
一阵恶寒爬上了韩濯手臂,如果她的猜想是真,那这金粉阁的营生简直黑到了极致,她也得尽快找到嫂嫂才行。
“吱呀”一声,门开了,韩宋二人都噤了声,好在方才说话声音不大,老鸨只是点头哈腰地赔笑,说是今夜的姑娘是“睡美人”,但绝对干净。
韩宋二人对视一眼,韩濯装得为难,说自家兄弟什么不懂,睡着的姑娘可怎么教他,把一旁的宋青瑛弄得面红耳赤,一番装模作样的讨价还价后,二人被带到了另外的小房间内。
老鸨得了不少钱,笑得合不拢嘴,临走前还分外猥琐地朝韩濯挤挤眼,给已经入戏的韩濯都弄得没了信念感,她猜测的方向让她全身上下都对这地方抗拒了起来,觉得分外恶心。
韩濯回头,发现宋青瑛已经站在了床边,愣愣地仿佛被下了咒,韩濯疑惑,忙过去瞧这床上面是什么人物。
红纱帐下的姑娘称得上清秀,眉目看上去被好好描画过,身上的衣裳......放在大齐,觉对算清凉了,可是她的相貌,怎么看怎么眼熟。
韩濯凑近她涂了脂粉的脸,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韩濯未待反应过来,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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