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峰之事告一段时日,凌肆回华县宅内。
凌肆深知自己前段时候风头过盛,这段时日反而不应四处张扬,此时如当初会考一般,躲于宅中,对外称病。
许多人都想着都尉是否在玉女峰冻伤了,听闻当时他的手冻得青紫。不论外界如何流传,避世的凌肆都不管不顾。赠礼求见的人络绎不绝,只可惜主人却个个不见。他去了楚县,他知道,这里将会是一切的开始。
楚县处于深山,森林密布、人烟稀少,是宁候的封地。
“我的确见了他。”
宁致远低头,他气定神闲看着茶汤:“令肆,是好儿郎。”
宁致远记得那日,他的外孙气宇轩昂,他与他的妻子漫行于长亭。他们相见时,彼此好似心有灵犀。他的目光和自己的眼神,仿佛两个照镜的瞳孔。那是受难者的深邃,潜伏者的沉静。
他的对面是一个气质儒雅的男子,岁月的沉淀洗却了他身上的稚嫩。他正饮茶,一边看着雪山美景。
二楼是观景的好地,只是萧瑟冰冷了些。
从栏杆看去,万千树林被雪覆盖。可谓是天地之间,白茫一片,精致小楼独自立于地上,藏匿于林间。
“我四弟不容易。”披着墨绿色衣袍的翡临连慢慢给自己倒着茶。
“你是如何知道安白寒是翡令肆的。”宁致远抬头看向这位男子。他曾是翡国储君最好的人选,能藏拙,有野心。可惜翡皇怕后戚干政,所以从未考虑过他。
当年清算前朝时,丞相一家被下狱,男为奴女为娼,皇后也被赐毒酒毒死。翡临连的存活是奇迹。原是陈中天亲手下毒逼他喝毒药下去的,只是他提前吃了解药,所以假死存活,匿名活于世。
比起公开被羞辱的翡令肆,临连也不知自己是福是祸。自己流荡世间,心中埋下一颗复仇的种子。只可惜他虽雄心壮志,但手里毫无兵权,唯是自己母系的苏氏家族里给自己的暗卫,他曾心愤过派人刺杀过皇帝,但没有用,根本没用。
后因巧缘,在季国的临连心中想起了自己曾是塞北之王的四弟。临连心间知道,自己弟弟身上的恨,不会比自己少多少。
“当初陈浔龄落马、我四弟去救他时,我派人尾随过他们。只可惜雪大,踪迹难寻,只探听到他们去了一个姓安的猎户家,住了个猎人安达祖和他娘。”临连说话很平静,他双手握着热腾的茶:“后来皇室被满门流放时,我探听到这个安达祖也去了季国。我因为经营手上的产业,后来也来了季国,探听到安达祖在骑兵连,他有个四弟极其有名,名安白寒,字凌肆。”
“他终究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仇人的子嗣。”
宁致远坚定信自己的外孙心中有恨。只是他偶尔想起御兰公主,那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姓季的那人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女儿,天性浪漫,活泼可爱。
“四弟来宁州华县当都尉,算是他的一个开始。”临连饮茶,抿了一口又继续道:“能利用公主当跳板谋求郡都尉之职,果然厉害。”
“令肆前两天派人来说要来楚县。”宁致远不言此事。依他观察来看,他的外孙翡令肆是个重情义的人。他能对公主说出那句话,恐怕是真的爱她。
临连的眼神露出一丝诧异,随即笑出来:“他看出来了。”
这个翡令肆只不过和自己的外公见了一面,他就猜到了一切。既然如此,他会知道自己还活着吗?翡子满当众撞死绝不可能存活,而被秘密毒死的自己,反而有一线生机。或许他是知道的。
临连不免笑意更深。这个四弟极其聪慧,处事干练,若如今是翡氏的帝王,恐怕也会是城府极深、雷厉风行的皇帝。如果是他,或真有办法复翡氏的仇。
不想皇室还在时,你我彼此对立,而翡室成为前朝后,你我却“兄弟连心”,不得不共同对抗陈中天。
公主府。
“公主现都怀了快三月的身子了。”
翡翠一日都不敢停歇,笑盈盈地为御兰捧来粥。
御兰娇嗔瞪她一眼,这才把帕子挪旁边一处,仔细瞧着粥,轻叹道:“只是我肚子也不显怀,难道我的孩子这样瘦弱吗?”
“才三个月呢,能大成什么样。”翡翠不以为然,御医的诊断还能有假的嘛。她一边去给御兰整理,问她要戴哪个钗。
“或许吧。”御兰心中忧虑,愁眉不展。见翡翠问了,也就随便指着一个玉簪。
一转已是三个月不曾见到白寒了,不知他好不好。近日收不到他的信,听回京诉职的官员说白寒病了,也不知严不严重。她很想他,很想很想。
翡翠偷瞧自己家公主的憔悴模样,就知道她又在思念驸马了。
御兰慢慢饮粥,目光转向了窗外,她想着下雪无声,可风却呼啸出了多少声音来。她思念成疾,心若寒风,面如雪。
“公主,是不是时候给驸马寄信了?”
翡翠见御兰这样难受也心不安,她凑近两步过来,看着御兰的腹部,说着:“公主因为肚子里的小家伙,才能安心。驸马或也思念公主得紧呢,不如写信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好。”御兰点头。
后来御兰给凌肆写信,心间环绕的都是那句话:情长不在一时,在两心间。两心相许,就成了一辈子。
你我是互相扶持的夫妇,必然要两心相许的。御兰写了报喜的内容后,想了又想,又写下了这些话:
你我之间,也要白头到老。
我们的一辈子,如今有了个小孩见证了。
楚县,宁侯所居的宁候府。
凌肆已见过自己的外公宁致远。宁致远待他平静,看起来冷淡,但他眉眼之间尽是温和,那是属于亲人才有的态度,温暖悉心得不动声色。
“我听说你字写得好,来写两笔。”
孩子已大了,宁致远有意他来陪自己几日。他是知道凌肆称病,只是为了来见自己的。
“好。”凌肆回着。
凌肆应着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字。
认真的人倒是最吸引人的,凌肆字迹入木三分,可见其功底之深。而埋头静写,于这般幽静清冷的地方里,棱角分明的白皙侧颜,与外面一片冷清的雪色结合了一起。
窗户未关紧,寒风呼啸,入了房内。
说是没有怎么冷倒是假的,凌肆的手冻得通红,指着笔写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但是他却依然是继续严谨着写字,毫无懈怠。
放置在一旁的茶水,也结了薄薄的冰。
凌肆能感觉到宁致远静静地在看着自己,那个人悄悄地把窗户关着,动作缓慢,但他能听得见脚步声,很安心。
他也知道旁边的茶被换了一杯温烫的,他感觉得到,那淡淡的白雾散发的热量。这悄然藏在细节里的感情,让凌肆的心中极为温暖。
“你心在天下。”
宁致远看着那差不多形成的字喃喃道,他愈发喜欢这个外孙。忽然又提起:“你见过萧瘦山和萧黛水兄妹了,你觉得他们如何?”
“义勇之士。”凌肆收笔,面色从容,把笔放在笔架上。
“你喜欢,过段时间,我就让他们来见你。”宁致远轻笑着。他道:“萧氏兄妹于我如同亲儿亲女,当年他们母亲曾为宁衍生挡了一刀死的,此间恩情,我无以为报。”
凌肆心中了然,点头。
“你稍注意黛水,有事还是让瘦山来做,黛水她有孕了。”说起此事,宁致远又是愁眉不展,他提起凌肆的字来看,慢慢说着:“孩子的父亲是你的四哥翡临连,你现在应知道我为何认得出你了。”
听此事,凌肆还是颇为惊讶。
也就是说,他的四哥翡临连存活于世,又与江湖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他是记着自己当时炙手可热的四哥是有妻子的,还有许多小妾。自己清高的外公如何会愿意让自己养女一样的萧黛水,与他有私呢?
“当年翡氏皇室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翡临连是孑然一身,遇见黛水的。”宁致远猜得到凌肆想什么,不免笑然:“实在是孽缘。也因此我才知晓他这个人,他亦因此接触了我。”
凌肆低头不言,他亦没有提出要见翡临连。
“翡临连这些年靠着苏丞相留下来的死士,黑白混道,如今从商了。”宁致远摇头,道:“信奉儒学的王爷从商,一国太子成敌国驸马,世事难料。”
凌肆心中平静,他安慰宁致远,道:“正如《孟子》之中,往事不可追,若天命在我,天将降大任,必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外公莫太担忧。”
“你胸有成竹。”宁致远活了一把年纪,哪里会担忧,只知道自己外孙心疼自己,他笑意深切,毕竟这一声“外公”,极讨他的喜欢。
他的外孙,不仅雄韬伟略,还学富五车,心系天下。
或许新的时代,就藏在他的未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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