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别回头,别回来了。”
“阿瑶,走吧,别回头。”
……
“自今日起,你留在江家,就该守我江家的规矩。”
“你傅氏一族便是这般教导族女的?”
梦里呢喃,雨落的愈发大了,她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张狂火舌肆虐即将燎上裙摆。
扭曲可怖,梦魇坍塌。
“不——不是,别过来!”
绮丽退散,女郎云鬓散乱,眼角噙雾。她愣怔良久缓缓屈膝将自己环抱。
夜风吹开窗棂,吱呀的动静回荡夜幕,雨已经落下。
傅瑶眨了眨眼,粘腻阴冷布满琼首,梦里人影模糊遥远,再也承不住重的泪滚落,没入被褥消失无踪。
一场无疾而终的乱梦。
*
风雨溟晦,扑朔焰影。
风雨声沙沙的,梦魇绕身不得安稳的女郎翻身下榻续了灯,她简单披了衣衫静静地看着半开窗棂,黛眉从容。
多久了呢?
已经多久没有再梦到类似的场景了呢?
初春惊蛰一场雨夜,她也许久不曾邂逅那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梦魇,仿佛那遥远刻骨的前世,不过一场滑稽荒诞的梦。
但现在,她又一次独坐,又一次,梦见从前,久违的熟悉却是早已习惯。
浑噩的梦境近乎将她整个人撕裂,在这一场梦境之余,她蓦地又想起白日里的遭遇。
青天白日,故人相逢,相顾无言。
天火烧得热烈浸染寸寸焰光,衣袂猎猎,步步悬浮若虚,她抬眸,又一次迎上那无悲无喜的眸。
须臾挪开,那附骨之疽绵密如织的痛痒浮上她的指节,待去体会,又无从寻起,毫无由头的感觉。
恰如此刻,她迎着那淡如烟霞的墨瞳,不知他是何心意,是何缘由。
她微微低着头,浓而密的眉眼落了层霜影,天光漫卷如红玉,碎银铺陈满钱塘,浮光冉冉。
原本的人群里有一人傅瑶依稀是见过的。
钱塘县令,钱进。
傅瑶也逐渐明白缘由为何。
江珩受帝令,承圣恩,本就涉猎广泛,若单单只是巡视便太过大张旗鼓与不必要。江南多生水稻更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
江珩要查水稻,恰巧路过的二人自然而然成了恰到及时的对象。
傅瑶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低头,盯着脚下方寸之内的土地,心生烦躁只盼着他们问完能大发善心早早放她归去。
她对农事不甚了解,这担子自然落到了同行的孟辉身上。
傅瑶从前只当他是个读书人。
做得锦绣文章,辨得明理是非。
从未想过,他在农务之间也有独到见解。何时播种、天况、农桑事物条条框框都是手拿把掐,信手拈来毫无慌乱。
那一刻,她想,人不可貌相这句,确实是极配他的。
临了可走时,傅瑶同他相视一笑。
傅瑶在转身之际察觉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落下,风一吹渡来凉寒吹得她心中隐隐一颤无端生了不祥的预感。
转身,无人注意,并无异常。
可适才那心悸不似作假,她要再去思忖,孟辉的声音突兀闯进思绪混杂的脑海。
被吓到的傅瑶不禁“啊”了一声,这才转头去看他,后知后觉发现因为她的失神彼此已经落下了不小的距离。
孟辉见她没跟上来,也不知在张望什么,怕她是遗失了物件又重新走过来问问。
听见她说无碍,又漾起淡如霜的笑意。
“早些回去吧,天要暗了。”
诚如他所言,暮云已浮,倦鸟已归。
这天色浓墨阴沉也似要有了落雨的征兆。
傅瑶垂眸,闷闷地颔首。
兴许,只是错觉罢了。
稍稳心神,本能地追逐前人的步伐跑去,本就耽搁了不少时候,又将落雨,傅瑶本能地跑快。
许是奔走的有些急,加之此时本就起风,寒意萦绕周遭,经久不散。
风势渐盛,雨密如织。
她抬起头,窗已经被吹得彻底大开,冰凉的雨丝落在芙蓉面上,彻底回神,灯芯即将尽了。
原本攥住的火折子也落了地。
傅瑶顿了顿,俯身将火折子捡起收好。
短暂的怔忡,她已无了困意。
退了大半郁闷燥意,但心底滞涩疯狂蜿蜒,最终印在眼角褶皱,铜镜映出模糊的人脸,那眉眼清晰可见。
傅瑶心底叹息。
今夜,怕是一个不眠之夜。
终是无事可做,她寻了书先行温习,猖狂火影肆无忌惮吞吐明暗,周而复始里傅瑶也翻过一页又一页,清秀的字迹在这蕴放之间多了起来。
风雨已歇,傅瑶终于生了困意,有了歇息的心思。刚收了书,起身倏地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哪怕微乎其微,但在静谧的时刻还是依稀有断断续续的摩擦音屑。
像是有人紧靠着木门行动时带起的细碎。
一霎时千百念想雨后春笋冒出,是错觉还是切实存在,若是有人藏匿在此目的又是为何?
傅瑶还在思忖权衡,手中早已顺了做绣工时用的剪子,惴惴不安躲在暗影一片,缓慢往门的方向挪动。
如若虚惊一场自是皆大欢喜,倘若当真有人,傅瑶也拿不准来者是何用意,是否会对她不利。可若当真有人推开那扇门,她不介意玉石俱焚。
再不济不过是死罢了。
她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死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临了拉个垫背倒也不算亏本买卖。
振聋发聩的心跳漏一拍,满一拍,反复无常的折磨,潮湿粘腻已在掌心散开,傅瑶头疼一瞬,攥了又攥,紧了又紧。
一瞬雷声炸响,傅瑶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她捂住嘴将呜咽悉数咽下,呼吸急促。
她还是不敢赌。
她没有那么稳操胜券,没有勇气去赌素昧平生不知从何说起的恶。
她想活,而非是死。
傅瑶强迫自己冷静,又寻了个妥帖的手法以确保先发制人,离门扉越近那股不安也就更浓。
又是一声惊雷。
天蕴雷霆,生死一线。
在那惊雷之后她捕捉到更为隐忍微弱的喘息,就隐秘在门扉之后。
何时来的,是何目的。傅瑶已无心深究,她咬咬牙拔了束发的簪,藏在袖子里。
不用细想也只她此刻披头散发,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的模样。
活似女鬼索命。
她倒是当真希望此刻她真是女鬼,保不准能像话本子里轻轻松松吓退来人。
井水不犯河水,暂且相安无事的处境并没过多久,那喘息愈发急促与大了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傅瑶咬咬牙先发制人推开门,人还未站稳便有巨物覆来,鼻尖萦绕的血腥味引人不适。
傅瑶霎时冷了眉眼,满手黏腻阴冷。
……
长风万里,雨满钱塘。
静悄悄的夜幕簇起微弱的火苗,岌岌可危飘摇风雨里,火舌颤巍巍煨药,倏尔出现一道纤细风流的身影。
傅瑶收拾好一切方才出来,原本的衣衫沾了血污已是不能再穿,她寻了件白衫,随意扎了两小辫,柔顺又静谧。
眼帘半阖,又觉疏离。
见药炉咕咕冒烟掐着时辰将药炉扯下放在一旁,漆眸绕起疲倦,她支起头灭了炭火,又等片刻才端着药不紧不慢往回走。
屋内掌了盏微弱的灯,些许清冷月华自缝隙溜进屋内,她有意报复将窗开了些,果不其然听到那微弱的咳嗽。
气若游丝毫无招架之力。
任何人都可借机取其性命。
对于仇人,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遇而不可求。
但傅瑶待他,无恨,只是怨。
怨他薄情又多情,无意又招惹。傅瑶待江珩复杂矛盾,万般苦厄磋磨她也渐渐分不清自己对江珩,究竟是何情愫。
即便心口处还是会因他而痛,曾经因他而起的苦楚冷落哪怕重来一世也还是无法忘怀,但触及冰冷的黏腻腥檀,她终是无法放任不管。
她无法同前世那便反唇相讥也无法声嘶力竭同他吵闹做一派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到最后她只是平静地面对一切,蜷缩起曾经的褶皱。
她似乎,找不到别的去怨,去恨。
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放下。
“咳——咳——”偏生这时,怕什么来什么,接连几声咳嗽扰乱心绪,似是有意为之见她无动于衷又是接连几声。
傅瑶眉梢一挑,心又烦闷。
窗棂开得不大,傅瑶报复性一推重重将其合上,再看那占了她床榻的人始终没有转醒的意思。
傅瑶给他喂药反倒弄了满袖脏污,汤药泼了她满手,傅瑶只恨不能现在便将其扔出去,还真是负伤了也不老实,哪怕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也要折磨牵扯他人。
辛辛苦苦喂完药,也不见人转醒,傅瑶替他处理伤口时掀起袖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新伤叠旧伤血肉模糊,结痂的陈伤也有翻新渗血的状况。
旧年的陈伤寸寸皲裂,蜿蜒血痕,灿若红梅一点点氤氲染就绸布,傅瑶起初还有些无从下手,报复性用力,不过几下耳畔沉吟响起,血又渗出。
周而复始,倒也觉着无趣,慢慢柔了力度缓慢将血污拭去,灯火惺忪摇曳,她彻底看清那陈伤旧疾,远比她想的要多。
灯烛映照那疮痍,也映出那苍白失色的面,傅瑶看着他的睡颜,雨帘如幕,此间静默。
她倏尔凑近,墙上的影也随之一低,竟似重叠相容一处。
须臾,傅瑶直起身子,染血的箭矢被她把玩,冷冽的金属被灯火一射,寒芒晃眼。
她那时废了些气力才将昏迷不醒的江珩推开,也不知是否是天道戏弄,偏偏就是推门的刹那江珩失力,彻底倒下。
将江珩扶上榻这才注意到他胸前的伤与右肩处深入血肉的箭矢,借着灯火看清他一身夜行服,被血水洇湿又遭了雨,整个人狼狈又脆弱。
江家再怎么也是世家大族,子孙在官场摸爬滚打势力盘综复杂。哪怕远离京都,任凭江氏人脉,江珩也断断不会沦落至此。
如此狼狈,还是第二遭,偏偏都叫她瞧见,目睹了他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灯芯已经快灭了,傅瑶握着火折子的手却迟迟没有再点上,直到火舌燎上指间,她方才回神。
指间火辣辣的隐约有些刺痛,她瞧了眼榻间昏迷的人,端着满盆血水离开。
风雨飘摇里院里梨树已见花信点缀,傅瑶搬了小椅坐在屋檐下,风铃脆响穿透连绵雨幕,一摇一响,荡碎沉寂冷然。
她没有进屋的心意,便在檐下观雨。
自那日一别她本以为二人缘分已尽,她无心风月,江珩兴许也已娶妻琴瑟和鸣。
那本就该是江珩原本的人生,迎娶高门贵女,延续侯府荣耀,琼枝上弦月,簪缨渡此生。
那本就是江珩应得的。于傅瑶,他二人本就无情义,再次相见除了相顾无言又还剩下些什么呢?
前生十年,此生三载。
各自红尘漂浮历练,各罗锦绣。
他本绮罗丛,阆苑仙葩,十年蹉跎,春色阑。困的又何止傅瑶一人。那些子无端生来的风月债,既断了,傅瑶也当该是放下的时候。
如今三番四次再相见。
到底是,天意弄人。
风停雨歇,惺忪花信,胸膛闷哼一声牵扯血肉鼓动的同时也撕扯原本已止血的伤口又有渗血的征兆。
江珩静静地抬眸,冷清焰火映衬他眸中疏离,天边已吐出一丝缟素,凄冷寂静处姝影寂寥,独她一人。
风鼓动素白衣裙,阴湿雨雾将她整个人笼罩,江珩起身时背后的箭伤发作。
冷风扑面之际,他脑海蓦地闪过另一副天地,有人持灯而来,满目寂寥。
短暂的怔仲,一闪而过的碎梦悄然无踪。鼓动的心绪霎时跌落,伤口还在泛疼,他只盯着那一抹姝色,浓而长的眼睫投落两片疮痍暗影。
他字字冷清:“傅、瑶。”
最终,他阖上眼,血色尽失,捂住嘴咳嗽发出的闷响被尽数淹没夜行衣下,露出一节疮痍可怖的腕,新伤叠旧伤,苍白劲瘦像枯死的梅。
院外人没察觉,连回首的举措也无。
如此也好,总归不会再给她添不必要的麻烦。江珩稳了稳摇晃的步伐,蹑手蹑脚生疏又无措换下染血的被褥。
他知晓,待到天明时分,此处便太平不得了。
他总归,要最后做些什么才是。
最后望了眼毫无所觉的女郎,江珩静静地,沉默着在心底道了谢,夜色流萤也已起来,幽浓夜,湮没所有。
未尽之言,湮没在那阖上的眼眸中。
朝朝祝大家新年快乐,2025暴富暴瘦~
绮罗丛:代指富贵人家,具体可看《红楼梦》第五回
春色阑:春色将尽,出处如上
时不时精修或小修,人确实要承认自己是个文盲,该舍掉的我不会手软,只是现在字数少不太能看出什么,字数多了冗杂了,拖累了我会回头修的
重新调整了下目前节奏和剧情安排,因为后面有权谋戏份需要很好的衔接,但我此前并没有写过权谋,不论是输入还是输出都乏善可陈,所以进行了一些调整,可能很幼稚不适合权谋爱好者要求和口味,本文可能更适合狗血xp和火葬场爱好者
重调是因为我对于故事本身的把握不自信,从前不会写这种类型的,女主的性格人设也是难点,把握不好就显得女主无理取闹,这个点和度就是我要考虑的,男主的人设也是如此,各有得失的立场要站稳逻辑和前后剧情,这对于我而言算是一个挑战,提前说一下觉得不合适或者不稳定的可以退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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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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