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场雨,风雨晦暝,云销雨霁,点染翠碧。
傅瑶早早起身收拾妥帖,鬓边簪了株小小的素雅娟花,扎了两小辫柔顺披在肩头。昨夜没太睡好,女郎眼角些许胭脂色,眼底有些血丝,略显憔悴。
她刻意抹了些胭脂瞧上去添了几分精神。
钱塘雾绕时有种水乡江南特有的韵味,水墨款款绕开烟丝,整个钱塘笼罩在水波雾漾的泛程内,刚到郭夫子门外还未进去。
“够了,我说过你我不必再相见,你当年哭闹死活要离开我都依了未曾拦你,只说你我缘尽,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傅瑶脚步一顿。
郭夫子素来喜静,纵然威严待人也算宽容,何时有过这般言辞令色之时。便是这须臾的怔仲,屋内又是瓷器碎裂声。
随后是一阵咳嗽剧烈。
来不及多想,傅瑶忧心出事也顾不得其他,忙跑了进去,眼见郭夫子人咳的厉害,手忙脚乱顺气。
待其缓过来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到底是自己冒失,傅瑶有些不知所措,总归是冒然打断了他人交谈。
比起她的无所适从,旁人似乎并不是这般想的。
反观那女郎静静地注视一切,仿佛与她无关一般置身事外。
一时间沉重的氛围压抑的人心头闷慌。
“这位姑娘……”
傅瑶话刚一出口,便听见一声极淡的冷哼,心思敏感的人总能第一时刻就感受到敌意与探究。
傅瑶不是无缘无故之辈,不可能随意就破罐子破摔宣泄无度,只是这敌意来得直白且坦荡,她微微蹙起眉打量起眼前这姑娘。
这一声不咸不淡的冷哼,瞧不出喜怒,偏生叫人生寒,傅瑶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她。
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碰到过。
“夫子眼光何时这般差了,这姑娘年岁尚小只怕教不好学生,便是有些能耐,也不知受不受得这磋磨。”
女郎句句犀利,傅瑶有意避让。
口舌之争,她从来能避则避,那女郎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再是愚钝也听明白了其话里话外的弦音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敌意。
傅瑶只静静地看着,继而扶着郭夫子坐下。
如此这般,确实冒昧无礼。
但她无意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要论起来,傅瑶曾听过更多更为犀利刺耳的口舌,在前世她是旁人口诛笔伐的恶人。
人人都道傅家女心思歹毒毁了京都城一桩顶好的姻缘,拆了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对旁人而言不过是寥寥数年,弹指一挥间便已然逝去的流水岁月。
可那与傅瑶而言,那曾是近乎耗尽一生也不一定走出的长廊。
沿途风霜口舌,还少吗?
见傅瑶不理会,那女郎轻嗤:“姑娘,你不记得我了?”
傅瑶略略掀起眼帘,眸中渐渐有了几分明晰,逐渐有了映象,好半晌,她颔首:“罗姑娘。”
女郎轻嗤,正欲再言。
郭夫子摔了茶盏径直下了逐客令,见其动了真格,女郎咬牙最终离去。
临了时瞥了傅瑶一眼,不屑轻嗤。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傅瑶收拾一地狼藉,也不说话,静静地等郭夫子气消。
郭夫子阖眼:“书架第三行七格那两本便是了。”
傅瑶颔首应下。
按理她本就是来此取书,到手就该离去,但见郭夫子这般,一时有放心不下。
郭夫子似有所感:“你且回去吧,不必管我。”
“是。”
自郭夫子住处离开没多久,积蓄暂歇的雨又开始落下。
雨条烟叶,风雨摇曳,碧波翻涌,一城烟雨春色浓,万顷柔情尽数融在这乌蒙**间。
傅瑶捧着怀中书急急奔走,任由雨沫湿襟,她抬手堪堪护着眼不至于看不清眼前路,眼睫处的水珠滚落手背,洇出一点湿意。
哪怕如此,傅瑶始终也不曾让怀中书籍沾染半分微湿。
风吹的她有些发,雨落纷纷,洋洋洒洒至逐渐瓢泼,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征兆,她跑入沿街屋檐下避雨。
望着渐盛烟雨,傅瑶心底怅惋。
也不知这雨何时才歇,她昨日与绣庄掌柜约好了晌午过后去送这月的绣品,但见这雨来势汹汹,冒雨跑回去倒也无伤大雅。
只她念着郭夫子这两本书册,不敢冒然,只盼雨小些的时候再回去,也不至过于狼狈。
她所在的位置是茶楼,因雨天茶楼里没什么人,脚步声响起她想当然以为是伙计。
“傅姑娘。”
是有些迟疑的声音,傅瑶应声回眸。
那末风流嶙峋的身影闯入视野里,孟辉唇边噙着笑,而在他身后走出另一人。
男子静默注视,浑身上下与生俱来的似苍雪般的孤高清傲,眼底浮动的似山涧冷冷的雾。
余光也吝啬,他抬手抵唇轻咳几声,白皙的腕骨嶙峋风流,露出的半截白玉似的,露出一角沾血的白绸。
周遭喧哗似是静止了一般,傅瑶愣在当场,她眨眨眼茫然流转在二人中间。
好半晌,才看向孟辉问好:“孟公子。”
“姑娘未曾带伞?”
傅瑶没说话,算是默认。
孟辉见此提议:“我恰好带了,如若不然,不若我先送姑娘回去?”
孤男寡女,共撑一伞……
傅瑶有些犹豫,思忖须臾还是应下。
毕竟这里还有个祸害在此,与孟辉一道不过羞赧一时半会罢了,留在此处与那祸害在一起。
倒不若叫那修罗马面当即将她勾了魂去。
傅瑶余光瞥了一眼江珩,峨眉稍蹙。
盛夏里的天,那人却披了件云雪色狐裘…傅瑶有些许的怔愣,这样的天还需要披这般保暖的衣物吗?
来不及多思孟辉撑起油纸伞先一步入了雨幕,他的眼睫轻抬露出那双淡如雾的眼,蕴了如春暖意:
“傅姑娘。”
傅瑶没再多想,二人一道迈入雨幕,人一走,整个茶楼都安静下来。
非比寻常的安静,天地缄默,万籁无声,甚至于是诡异的沉默。
江珩目光落在那相与而行共撑一把伞的二人身上,青年撑伞,女郎小心翼翼护着怀中书籍,微微侧首与身侧男子低语。
女郎明媚艳若桃李,稚气初脱的芙蓉面常年晕开些许桃花胭脂色,朦胧萦绕着醉人的炊烟,眼眸明亮,圆润的鹅蛋脸,不胖不瘦,正规正矩刚刚好。
辫子柔顺披在肩头,风撩起碎发,红绳翘摇。
江珩只看得见她轻颤的眼睫,些许桃花胭脂色,她微微抿唇,不知二人交谈了些什么,女郎倏尔一笑,坦荡又清浅。
这一笑,烙在他盛雪眸底。
如玉公子从来都是读圣贤书、守礼遵节,京都城风流韵事,粉腻脂香的红粉风月不在少数,他多是不耻,只当不知。
换作往常,世家郎只端读圣贤,不顾窗外纠缠风月,视若无睹便也过去。江珩眼睫轻抬,抬手抵唇抑制泄出的咳嗽。
那只手冷白的皮肤下嶙峋的经脉似一线幽香,青筋脉络里流淌些许乌黑,这一下仿佛耗尽了大半的气力。
他指节泛白,这样的姿态维持许久,那蕴满冰冷雪意的瞳凝望不远处停下步伐的二人。
只消一刻,但凡她回眸,便可见他尽数狼狈 。
丝雨如绵,狐裘驱散了周身大半寒意,梁山本不愿让他外出,他这飘摇嶙峋的躯也经不住风雨磋磨。
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病来如山倒。
只消一刻,她便可目睹他所有狼狈不堪。
脑子浑噩,他却没有收回视线。
丝雨渐涨,声势渐盛。
清冷天光映出他眸底雪意,眸中水光一颤,不远处相依偎的男女仿若暧昧缱绻时互许心意的情人。
青年撑伞露出半截腕,女郎离他稍近,二人似是耳鬓厮磨般交视一个眼神。
绵绵雨幕,女郎裙角却只半分微湿。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江珩才敛眸,收回视线。
好半晌,缓过劲来的郎君仿若什么也不曾发生般,眺望远处烟雨翠柳。
还真是……郎情妾意,好生般配的一对璧人,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江珩垂眸,心绪久久难平。
过了些时日,得了空闲的日子傅瑶备了香火油钱,去了灵隐寺。
灵隐寺在钱塘家喻户晓,西子湖畔,烟雨朦胧,翠柳碧波。
拾级而上来到寺门前,傅瑶背后已沁了薄汗,额前几缕青丝洇湿贴在鬓边。
东风抚过,拨她鬓边乱发,吹动那雪白素雅的绢花,她缓了缓随着人群继续前进。
随沙弥前往大雄宝殿烧香祷告,烟环雾绕,生香烧出烟灰熏的人眼眶发涩生疼。
掐着兰指的菩萨,庄严肃穆的佛陀,神佛面前,鬼神不欺,傅瑶也曾好奇重生一说。
当时只道是寻常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
而今这般,莫若佛陀慈悲?
亦或是苍天生怜?
傅瑶缓缓跪倒蒲团上,阖眼须臾,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心中荡起一阵难言酸涩,很快又消散无踪。
傅瑶抬眼,庄严佛像一笑间,笑意慈悲而温润。
她静静地瞻仰释迦牟尼的金身佛像。
最终缓缓,双手合十。
往来人声淹没在佛乐中,高台的金铎响彻云霄,烟熏火燎,她低眉,阖眸,虔诚祷告的背后是寸寸刀割的过往,纷至沓来。
她顶着尘轮的风霜,托起前尘拉扯今生,神佛面前百无禁忌,她阖眸祷告,一字一言都耗了心血,融了诚心。
释迦牟尼渡有缘人出苦海,菩提心净。
贪嗔痴爱憎欲,她曾尽犯,佛陀悲悯,可渡否?
她声音轻得几乎要飘进空中。
“吾佛悲悯,神佛无忌。”
“信女愿以一世寂寥,一世孤寂换此生不复纠缠。”
贪嗔痴,求不得,爱别离。
敢问我佛,可曾闻听此言。
敢问我佛,可渡与否?
……
灵隐寺一处僻静禅院,白发苍苍的僧人面对缄默无言的郎君兀自叹息:“浮生醉,这倒是个棘手的麻烦。”
对坐之人面无表情,只静静品茗。
仿若一切与他无关。
僧人一面说,一面自身后书架取出一本古籍,那书籍上了年岁,纸张泛黄,有几处缺角。
“这里面记载的正有浮生醉,”僧人翻找到一页,将书籍转过去对向那锦衣华服的郎君,如玉郎君低垂眸。
盛夏的天,他面如苍雪,眸中萦绕冷冷的雾气,厚重的狐裘披在身上,眼睫轻抬落在那缺了半张的纸页上。
不待他作何反应,僧人摇头,“只可惜,这书辗转多人,已失了解毒的方子。”拉起那白玉疮痍的手臂,叹息不已。
“施主的毒正在向骨髓蔓延,每每发作便放血,只怕是受不住。”
江珩没有多言,眼帘垂下,像是熟睡一般,与此同时长风掠他耳侧,他坐在赤日不顾,灿耀不渡的阴影里。
平静的仿若一尊玉雕。
僧人见此叹息:“我与侯爷的交情若是可以,定然会助世子解了这浮生醉。”只可惜古籍缺失,无法可施。
世间万物讲究相生相克,再狠毒的毒药也总会有法可医,只可惜浮生醉出自西南,苗家山高苗民行踪难测,要寻这解毒之人,谈何容易。
“住持不必觉得有愧。”
是我命薄,怨不得任何人。
他怨不得任何人。
江珩垂眸,长睫轻颤。
他早已习惯将一切情思掩饰。
埋进心底深处,纵然无法宣泄,但于他、于家族却是再好不过的,人之一生有太多不可为,不得不为。
他持之以恒,为之而往。
如今如是,是命,他怨不得任何人。
住持沉寂半晌起身自身后取了宣纸笔墨写下几字:“寺庙从前接过一位姑娘。”
江珩无甚波澜。
住持继续道:“那姑娘同一位苗疆祭司颇有渊源,倘若她肯相助,想来应当是有法子可以寻到那位祭司。”
江珩不以为然:“住持,有心了。”
住持见此,不再多言,只将那宣纸留下,参禅礼佛去了。
江珩随意瞥了一眼。
桐乡镇,黎府。
*
大殿内经幡飘飞,签筒与竹签碰撞的梭梭声回荡不息,击罄声如钟浑厚悠长,傅瑶离开后求了一支签,等待沙弥取来签文。
黄纸燃尽,菩提染尘。
去时的沙弥归来时是一个云水和尚,慈眉善目,袈裟披在身上,将签文递给傅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既是旧识也是新相。”
一番话云里雾里仿若雨中探花,雾蒙蒙漫漫烟尘,尘屑飞溅,一阵喧嚣里傅瑶不明所以,只觉奇怪。
那和尚当真是个怪人,口中呢喃尽是些人听不懂的话,什么菩提无处,故人新交,剪不断理还乱,生涩拗口。
傅瑶迟疑:“大师可否……”
老和尚摇头:“天意如此。”
“天意”这两个字宛若急迅的惊雷,噼里啪啦炸出深渊,震耳欲聋。
傅瑶正欲追问,那和尚双手合十,头也不回转身而去,口中念的依然是来时的佛号。
真是个怪人。
这一番不明所以的话语交谈随着烟熏火燎一道被抛之脑后散入九天凌霄,傅瑶抽中的是中签,不好也不坏。
称不上太好,也算不得太坏。
傅瑶踩着木梯往上爬,这树上已系满签文,她瞧了瞧寻了个不错的枝将签文系上。
平平稳稳自木梯上下来,傅瑶略略喘气,搓了搓因用力掌梯而泛红的指尖,轻轻吁出一口气。
望,
佛陀悲悯,怜我情惘。
傅瑶烧了生香,又投了油钱,随着人群迈出灵隐寺,无事一身轻,心旷神怡,连带着徐徐微风也舒畅多了。
“玥姐姐,听说灵隐寺很灵的,我们也去看看。”爽朗的女声有些娇憨。
佛门清净地,来往多祷告或沉默。
这一声毫不拘束的声音惹眼极了。
傅瑶掀起眼帘望去,僵在原地。
江莹她自是不陌生。
真正让她沉默的是她身旁的女郎,乌发云鬓,丹唇勾起浅浅的笑,身若垂柳,端得是温婉平和。
她自是认得,毕竟那是江珩念了一生的人,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贵女。
柳太傅的嫡女,柳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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