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不高,浅浅月影,洒落一地清辉,夜里温度骤降瑟瑟风,自江水中奔跑而出的二人却无暇顾及这些。
风在夜里肆虐作响,傅瑶拉扯起柳玥不顾一切地跑,往日里柔和的月华缀在凸起的琼枝,似张牙舞爪的嘲笑。
二人一路飞跑不敢回首更不敢停下,追捕的动静在黑暗里落针可闻,不远不近的距离如闷雷落下。
敲在二人心间。
夜色斑驳惟有浅月一斑衬得弯曲无遮的前景,前路无荆棘无杂草,多少人期盼前路坦荡如砥,但傅瑶见此心底一沉。
此处地势平坦,没有什么遮掩物可以躲藏,不消片刻便会被发现。
傅瑶心如擂鼓耳畔嗡鸣,冷风似封刀利刃出鞘,割得她呼吸困难,再听不得其他旁音。
柳玥同样也不好受,她从前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女郎,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她嗓音在夜色里愈发飘忽不定,“你别管我了,这样下去,谁也跑不掉。”她这般说,眼角却渗出晶莹。
少女发丝凌乱,娇俏的面些许狼狈,杏子眼泪光闪烁倔强不肯让它落下。
森森阴风,傅瑶喘着气直起身扶着气喘吁吁的柳玥,掠过四野寂静咬牙思忖对策,“莫怕,我们会没事的。”
这话说时,她嗓音平静,仿若胜券在握,心底却知晓这不过是宽慰之言罢了。宽慰的又何尝只有柳玥一人。
且不说地势平坦没有遮掩,就她二人气力的消耗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傅瑶忧心的是倘若冒然乱窜自己被捉是小。
有些刚逃出去同样不熟悉地形的姑娘因此被连累又该怎么办。
傅瑶拉起柳玥决定剑走偏锋,倏尔腹部开始漫起丝丝缕缕的痛意,她顿了顿,思绪万千里她敏锐捕捉到,她的葵水便是在这几日……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少女面如金纸,苍雪似的指稍稍蜷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落雨的仲夏。
天黑如幕,六月的天也驱不尽镌骨雪意。
她固执地扶住摇摇欲坠、气喘吁吁的柳玥,血丝布满那双眸映出滴水石穿的倔强,痛意与恐慌不足以让她溃败。
留给二人思忖相劝的时间并不多,甚至于是没有,此时此刻此夜,此情此景此心,该往何处走?何处才是生路?
前无路,后来追兵,进退不得。
她固执又狼狈地拉起几近脱离的柳玥,江边的夜风吹在身上并不冷却顺着潮湿衣物趁虚而入五脏六腑。
“你信我吗?”
她似在问柳玥,又似呢喃自问。
嗓音嘶哑到只有她二人能听清。
傅瑶眼尾些许胭脂色,死死攥着掌心以痛意保持自己不至于失了理智自乱阵脚。
“我信你。”
握住傅瑶的那只手不大,温热细腻。
被包裹住的刹那,傅瑶漂移不定的情绪有了落脚点。
除却愧意,胸腔中震荡着的则是茫然与复杂,席卷翻滚五脏天灵。
她盯着虚空中某点,恍惚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她前世欠江珩欠柳玥一断情缘。
她欠了他们也误了他们的一生,本该是金玉良缘,被她一己之私横叉一脚的错过。
她以为江珩无情,却忽视他对柳玥的心。
十年,两世。
认清一个人,看清一段情。
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呢?
“好。”她这一句话一个举动,眼睫凝结的水珠就像是承不住重,滚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抹湿意。
既然生门无路,死门将开,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放手一搏,也算死而无憾。
夜色幽幽,比行动来的更快的是一只苍雪的手,湿冷粘腻的触感覆上傅瑶的肩,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
夜色流萤里风窈窕,影翩跹。
四周森森,迫得人心慌,愈发近的脚步声仿若近在咫尺,在那只手触及的刹那,傅瑶身子一僵,在她身后,夜色飘渺,人声鼎沸。
夜色流萤飘飘洋洋点缀河滩,没多久就落了雨。
一片昏黄灯火在茫茫雨夜中静静地燃烧,自甲板上散发出的灯火游走河床。
照明芦苇江涛。
“一群废物,几个女人都看不住。”
“老大放心,她们跑不远的,已经派人去追了。”
“追?”甲板上声音气急败坏,“消息一旦泄露,弟兄们命都要没了。”
“老大,几个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等弟兄们将人追回来,照样能给上头交差。”
江面平稳,须臾静默后才有人声继续传来。
这不过这语言生涩不似中原话,一行人絮絮叨叨地攀谈。
……
芦苇茂密丰盛,追里的水匪拨开芦苇。
入目江水,灯笼的暖光浮在水波间,点亮一方清冷。
岸边有七八个水匪拨开一层层芦苇挨个检查,提着灯笼渐渐远了。
等他们走远,如雪浪波里才次第有人探出头来换气。
等不死心的水匪重头搜查时又再次潜入水中。
水匪什么也没搜到,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真是不逢时,偏生是这时候出了问题,黑漆麻乌找得到什么?”
“络绉,快找吧,天快亮了。”
雨蒙蒙,傅瑶腹部坠痛,咬牙忍下,探出头观察情况。
雨夜的天没那么快亮,萦绕雨丝模糊了灯火,大致一数八处光团。
八个人。
傅瑶猛地吸了口气潜入水中自芦苇丛下将柳玥拖出水面,京都城富贵养人,柳玥学的是琴棋书画念的虽也是女德女戒却也不乏四书五经之类,到底不曾经历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曾学过凫水,顺风顺水十八载,上京城的明珠温婉如月。
谁也不曾想过,就连她自己也不曾料到。
她竟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柳玥不会凫水一直是傅瑶和另外的姑娘拖着才没让她沉下去,她憋的太久,一口气没上来猛地浮出水面就开始剧烈咳嗽,她捂唇死死地将呜咽尽数淹没吞下。
在傅瑶模糊视线里看到她瘦削的肩轻颤,摇头轻声向傅瑶与另一姑娘道谢。
但傅瑶却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躲得了一时却无法长久,不知这群人何时离去,但瞧着架势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雨丝模糊了视线,傅瑶定定地望着飘摇的几团光团,“他们的船不在这附近,随时都可以过来,但我们却无法长时间躲在水里。”
且不说都是女郎,水寒伤身。
一旦水匪破罐子破摔开始细查,她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渺茫。
傅瑶望向那飘忽不定的光团,他们仍然再河岸四周徘徊。
她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计谋,并非长久之计。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牵连所有。
她们不可能硬拼,本就是悬丝之上的剑走偏锋,一旦惹来更多匪贼,她们插翅难逃;可若不另谋出路时间一长体力不支她们同样死路一条,夜色浓沉,似粘黏的墨,傅瑶攥紧蜷起的指尖骨节似又蔓延起如有蚁食的痛。
这是她的旧疾,隔了两世光阴依旧如影随形。
是她的附骨之疽。
傅瑶咬牙,瞅准时机,趁水匪几人往别处去时,想也不想朝岸上奔走,其他人依葫芦画瓢。
傅瑶想也不想蹚过茂盛芦苇,动静不能太大,速度若是快了同样声势大。
江水冰冷浑浊,衣衫湿透,一阵阵剧痛自腹下而来。
她继续往前。
哪怕痉挛般的痛时刻折磨,哪怕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
但她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
哪怕她自己。
哪怕本能让她想要停下如往常无数次那样躺在软榻、藤椅缓和平复。
可惜,并没有。
水花飞溅。
芦苇摇摇晃晃被江水冲的飘零,离岸边越来越近。
倏而乍现的嗓音尖利刺耳宛若勾魂索命的阎罗:
“快,她们在哪里,别让她们跑了。”
挥之不去的阴霾粘腻又厚重,沉沉地笼在傅瑶心头。
摇曳的灯火愈发近了。
……
雨过天晴后的钱塘江畔嫩草抽条,缟素似的山岚还未散去,吐息间尽是雨后的土腥气。
“大人,没找到人。”随从搜寻完钱塘江沿岸复命道。
蹲在江水前的郎君面如观玉,倒影碎成一层层破碎的光屑,他站在曦光微微处,赤日的光晕映出他模糊的眉眼轮廓,难掩风流本质。
“继续搜。”淡如山岚的嗓音毫不拖泥带水。
十一不禁感慨自家公子再怎么不近人情到底还是会有动情之时,小姐昨日刚说柳姑娘失踪,公子纵无甚波澜不也照旧搜寻了一夜的踪迹,这一路来都是有目共睹的。
哪怕不是为了柳姑娘,就凭这份心,只怕也离好事将近不远了。
江珩见他如此心里明了了七八分:“十一,少看你那些话本子。”
额。
被点破心思十一本就气势不足自知理亏,讪讪点头:“是,主子。”
江珩头也不抬:“下不为例。”
十一应下转头腹诽嘟囔:“死鸭子嘴硬。”
他自是不会让江珩再听到,转头往附近的林子里搜查去了。
江珩拢了拢狐裘,犀利的目光藏匿在水雾间,他抵唇咳嗽几声,似要将肺腑一并吐出。他现在的身子遭不住寒还有些弱,吃药如用膳,但他早已习惯以此。
为家族生,为社稷死,生死看淡,问心无愧。
他做的很好,好到父亲满意,母亲欣慰,好到皇帝纵然疑心也不得不对他加以青眼。
这很好,这有什么不好呢?
收回视线,江珩望向随波逐流的芦苇。
十一已经逛了半柱香的时间,绕回来想问江珩下一步作何打算。
却见江珩立在江畔,望向某处,目不斜视。
一刹那,江珩心神恍惚了一下, 呼吸屏住,走上前去。
寒意从心底冒起。
江珩用力按下心头悸动,目之所及,江水冲刷浮萍芦苇的根,火红的赤日碎了一地。
茂盛的芦苇丛一株挨一株,卡了一抹青色,他拾起那抹青色,绣着青竹的罗帕湿漉漉淌着水,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洇出些许寒凉。
十一走进,看清他眼底雪意,没有说话。
江珩盯着那抹青色,好半晌缓缓攥紧。
寒意从心底冒起,深深扎根,雨后春笋般冒出芽,一发不可收拾。
他记得这罗帕,记得他照例巡视钱塘偶然兴起查阅水稻的那日。
女郎乌发扎成两股辫,用红绸系着,青丝无意沾惹碎满残照,眸中笑意薄如蝉翼。
那笑不是对他的。
她对他,从未展露过笑颜。
从前如何,他不记得。
只记得,而今如是。
鬼使神差,他多看了一眼,记住了那修满青竹纹理的罗帕。
她,也在这丢失的名单里吗?
江珩倏然合拢掌心,语气毫无波澜,望向松浪涛涛的林,“搜。”
他会寻一个真相,不论她是否也牵连其中。
他这一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十一自不敢耽搁,颔首应下便吩咐人继续沿路搜寻。
江珩无甚波澜,一重接一重的情愫莫名,他揉了揉额角平复了些许烦躁,再抬眸,原本的浅露情愫碾入尘埃,仿若不曾存在只是刹那的幻想。
古井无波的视线掠过远处丘陵斑驳的影,柔柔白练似的光汇成一络青色,安然躺在他掌心。江珩无甚波澜仿若不曾目睹,从容淡定阖眼。
他太从容,从容地面对坎坷苦难,他心志太坚,坚定不移为家族长荣而持之以恒,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面对谄媚阿谀毫不动摇。
像一块冰。
饶是面对天恩贵胄一朝天子,他也能面不改色从容以待。
江珩此人,如玉似冰,无人知晓拨开君子如玉的外壳,又是怎样一副肝胆心肠。
他将自己包裹在铜墙铁壁。
外围的是供给他人肆意游玩,任你如何他都毫不在乎。
更深处的心防是军事重地。
藏匿他身经百战的杀戮历程,禁止任何人试探触及。
四野望去,不见风月缱绻,惟见林海涛涛。
没由来他忆起弱冠那年他对父亲立下的志向,年少轻狂说出的话也带了惹笑的底蕴,没人觉得他能做到风雨飘摇中独善其身,既能安然无恙又能护家族长荣。江珩什么也没辩解,青年面向观音像,沉默地在祠堂孤坐一夜,风雨冥晦,雾湿灯笼,佛龛供奉的神佛缄默。
他跪在余晖不渡的阴影里,四下无声,唯有佛龛前的光线如丝。
纵然前路坎坷,也无法改其心志。
东方之既白,他跪在父亲书院外。
青年垂眸,一字一顿:“不见青天,惟见我心。”
一会~文案废也是开始改文案了
黑漆麻乌:黑漆漆的
络绉:拉倒
都是扬州方言,有误可以指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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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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