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也确实如甄凉所说的那样,桓衍见到这种别具一格的聚餐方式,自然好奇询问,听皇后一番解释,不免心怀大慰,“果然是皇后行事妥当。”
“陛下谬赞。”曹皇后笑着向他欠身,“前几日,臣妾听下头的宫人说起,方知当年太-祖皇帝与高皇后,俱是一生节俭,堪为天下楷模。咱们这些后辈,别的地方及不上也就罢了,这种地方,总不能也落于先人之后。”
桓衍不由点头,“的确。太-祖皇帝还曾屡次下诏,杜绝民间奢靡之风。可惜近些年来,这股风气还是渐渐兴起。”
“这也是因为天下承平,百姓们吃饱喝足,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就舍得花费了。”曹皇后道,“这都是陛下与朝中诸公兢兢业业治理的结果,陛下该高兴才是。”
这话更是说到了桓衍的心里,但面上还是摇头,“只是舍得花费自然无事,但过于靡费,就是糟蹋东西了。朕正欲推行节俭之风,也好让天下百姓忆苦思甜,知晓当年创业之艰辛。皇后这锅子倒是来得正是时候,来人——”
“听陛下吩咐。”站在他身后的何荣连忙上前躬身。
桓衍道,“这锅子是个好东西,朕也不能独享,让人往几位相公家中都送上一具,也好与朕同乐。”
“是。”何荣应声退下。
“待会儿诸位皇亲走的时候,也带上一具吧。”桓衍想了想,又说。
这下在场所有皇亲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谢恩。
桓衍与先帝不同,对皇室宗亲并无太多优容,因此虽然是私下的小宴,但其他人都不太敢做声,方才也只是听他与皇后笑谈,这会儿事情牵涉到自己,一个个心下都忐忑不已。
皇帝说天下奢靡之风渐起,不是太-祖想见到的结果,谁知道是不是在敲打他们?毕竟这天下,能奢靡的得起的,除了那些世家大族,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宗亲勋戚了。
他们和朝臣不同,荣辱都系于皇帝一念之间,所以实在没什么底气。要是桓衍想对他们动手,也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等僵硬地谢完恩,再坐下来时,看到面前的火锅,就有聪明人脑海里灵光一闪:既然皇帝夸这锅子是好东西,那就多多推广,多多使用,想来就不至于碍着陛下的眼了。
于是一个二个打起精神,纷纷出言夸赞皇后的巧思,又说回去之后也要让家眷学习云云。
桓衍听得心情舒畅。
其实他当然也没有认真推行节俭的意思。身为富有四海的皇帝,若不纵享这样的富贵权势,他争这个位置又有什么意思?只是近来宫中出了事,桓衍很清楚,私底下只怕就有人要笑自己连皇宫都掌控不住。这种话没有人会当面说出来,他也没有地方发作,自然要找别的由头。
推行节俭,就是个很好的由头,而且是所有人都挑不出错的那种。
借此机会,也是要敲打一下下面的人。
当然了,这些宗亲勋戚都是附带的,真正让桓衍在意的,还是朝中那班文臣。
所以他也没有过于计较,见所有人都老实了,也就笑着道,“咱们这都是偏了皇后的好东西,该向皇后道谢才是。”
众人自然纷纷凑趣。
其中好几个都说起太-祖与高皇后时的旧事,一时颇为感触。倒是桓衍有些意外,“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些旧事?而且言辞凿凿,倒像是亲眼所见似的,连朕都还是头一回听见说呢。”
“啊呀……”曹皇后听他一问,连忙掩口笑道,“这事说起来是臣妾的疏忽之过,陛下恕了臣妾,臣妾才敢陈情。”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桓衍摆了摆手,“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但讲无妨。”
曹皇后这才将这几年宫中流行起一本小册子的事说来,又替他们分辨道,“这册子上写的都是太-祖与高皇后旧事,于宫中许多人事倒是颇有指点之意,再者其间也并无僭越冒犯,因此臣妾便没有查问此事,由她们去了。”
之后才对身后的黄尚宫道,“你且将那册子取来,给陛下一观。”
黄尚宫连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做工精致的小册子,双手捧着送到桓衍手边。
桓衍翻看了几页,见内容确实写得有趣,都是些颇具教育意义的小故事,对太-祖和高皇后也是一味的称赞,并无冒犯之意,便颔首道,“这也罢了。只是这小册子既无名目,也不见著者署名,却不知又是何缘故?”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曹皇后面露难色。
桓衍皱眉道,“皇后但说无妨,这里都是内亲,莫非还有什么话不便开口么?”
曹皇后只得道,“臣妾使人查过,这小册子正是由当年太-祖与高皇后身边的桓安总管编写。他有个同乡,偶尔去皇陵办差时见到,便带了回来,又传授给自己的几个徒弟,谁知道这小册子十分受欢迎,一个传一个,如今竟是大半宫人内侍都读过、听过了。”
“桓安?”桓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大约此人确实有些能耐,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不由恍然,慢声道,“原来是他。”
“正是。桓总管在皇陵为太祖和高皇后守陵,追思二位圣人当日的风采,因此将这些小事记录了下来。如今于宫中流传,也成了许多宫人行事的典范。这正是二位圣人遗泽人间呢。”曹皇后轻声道。
她绝口不提桓安当年去皇陵的缘故。
反正先帝虽然把桓安逼得去皇陵躲避,但是就因为他走得太干脆,后来对他的事情也就没有个确切的说法,更谈不上什么罪名。如今时过境迁,先帝已经不在了,自然也不必多提。
果然桓衍点头道,“也是个有心人。这位桓总管今年高寿?”
“已经六十八了。”曹皇后既然要举荐桓安,自然事先了解过他,因此对答如流。
“人生七十古来稀,实在难得。”桓衍道,“这样的老人,咱们皇家却不可薄待了。他如今仍是在皇陵么?不如宣进宫来,一者褒奖他多年忠心与苦心,二者,朕也想听听太-祖皇帝与高皇后的故事呢!”
“陛下恩典,臣妾先替桓总管谢过了。”曹皇后笑着道。
……
桓羿放下手里的酒杯,垂眸笑了笑。
他这位皇嫂真是个妙人。今晚这一番施为,真是叫桓羿大开眼界。
一切都发展得如此自然,若不是从甄凉那里先得了提醒,他恐怕一时也看不出,这一切竟都是皇后提前计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皇帝面前举荐桓安。
之前桓羿还在想,皇后既然应承了此事,为何拖着迟迟不向皇帝进言?如今看来,她胸中的丘壑,竟比自己想的更广。
若是直接当面举荐,以桓衍的秉性,只怕又要疑心这事背后是否有什么干系了。所以要想让他安心用桓安这个人,就只能让他自己动念把人召进宫来。
而这个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还说明曹皇后对桓衍的了解之深。
冯姑姑会担心桓安是太-祖皇帝身边的人,怕桓衍不肯用他。可是皇后却很清楚,正因为他的这个身份,桓衍才会选择他。
桓衍的皇位是从先帝手中继承来的,然而在先帝活着的时候,他却没有一天是被当成储君来培养的。
先是明德太子桓嘉,后是九皇子桓羿,他们每一个都比他更得先帝青睐。桓羿从来不是先帝眼中的继承人选,若不是阴差阳错、上苍开眼,现在也不会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对于自己的父亲,桓衍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敬意。
然而国朝以孝治天下,这个“孝”字压在所有百姓和官员的头顶,也同样压在了他桓衍的头顶。他不但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敬,还要处处维护先帝的种种施政方针。
即使对方已经死了,对他,对朝堂的影响依旧无处不在。
这种掣肘,桓衍如何能忍?他努力了三年,但仅靠自己,想要消除这种影响,并不容易。这个时候,向外借用另一个人的名义,就是个更好的选择了。
毫无疑问,太-祖皇帝是最好的人选。
先帝的皇位是从他那里继承来的,却不是历代认可的子承父业,而是相当微妙的兄终弟及。只不过先帝势大,登基之后大肆推翻太-祖所遗留的的种种政策,根本没让他影响到自己。所以现在,桓衍要摒除先帝的影响,最好的口号,自然是恢复太-祖时的旧制。
这样一来,桓安身为太-祖皇帝当年最信任的内宦,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桓衍手中最好用的盾牌。
皇后把这面盾牌送到他面前,还怕他不用吗?
可笑桓衍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皇后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以后恐怕也堪不破。
能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若论起智计和设想周全,在桓羿看来,曹皇后恐怕比桓衍这个皇帝还要出色些。可惜生为女子,也只能在后宫这些繁琐之事里转圈,不得施展。
他的思绪在此处微微一顿,不由想到了甄凉身上。
她的聪慧与才能不会比曹皇后差,而她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022章 一面盾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