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愫

林南儿对船中事务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那艘艚白船,在她父亲过世后,她就是新任舵主。其后三年里,她疯了般地学习本事。艚白船虽然比广福船小,但船体轻盈,底部刨削精细,又刷过许多层桐油,还有水密舱,来去如风,既可搭人,又可装载货物。

但她在郭显的大帮里暂时没有任何举动,她还太累了。尽管从病好下床,见郭显舱室里的一角摆了几本书;而后又穿着那件绿衫子,瞧见郭显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她就明白郭显迟早会被她掌握,但现在,她还需要安静修养一段时间。于是她便每晚陪着郭显读书,翻阅账本,誊写保条,偶尔也织织红箍带。

“红箍带,船头盖”,广船尤其喜爱在船头系上红色的箍带,取平安归来,富贵美好之意。

这船头系了红箍带,真像一位待嫁的新嫁娘啊,她想。

在船上,她一介女流,又不是任何水手的妻子或女儿,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她是郭显带回的海妓,或郭芸的陪伴。

有时,他们也会在岸上的郭家中休息。而郭显,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越轨之行为。但凡谈话,都有郭芸在场。她发现郭显与她一样,对南宋画家李嵩的骷髅画很感兴趣。

“连黄公望都说,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不是吗。”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郭显也写得一手好诗:我本磊落人,忧患缠绵之。唯逢酣饮处,亦有开眉时。

她这才明白,郭显身上的那股不同寻常的奇异之处从何而来了:身为海盗,却有文人的惺惺相惜之意;既然有文人的清明报国之意,却又因不明之原因不走仕途,偏来作海盗。西山叛乱久久不能平息,也必定和他们有着解不开的纠葛。

一日,郭芸稍感不适,早早便回闺房睡觉了。留下郭显和林南儿俩人在客屋小酌。

这段时间,芸儿没有为难你吧?

郭大哥,哪里的话,是我多有烦扰,芸儿待我如同亲姐姐,倒是我担心会叨扰到她。

这鬼丫头从小没了爹娘,跟着我在帮里长大,性子野惯了,其实她很孤独,我常常出海,她就在家等着。挂着一圈一圈的线香,那香要烧一个来月呢。她总说,香稍完了,我就回来了。所以,你能陪着她,一天天的,我也安心。

郭显醉了。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林南儿也有些微醺了。

是啊,孤独。这两个字就是所有人都逃不开的宿命。哪怕一个府院再热闹,一个人再快活,都逃不开“孤独”这只无形野兽的追捕。

府院的围墙会长满青苔,再蔓延至井壁;蜘蛛的网在屋檐的角落里结着,无声无息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新娘变成了旧娘,生下孩子;人们散开,死去,归于虚无。

上弦月,满月,下弦月。潮水袭来,潮水褪去。

这就是孤独。

突然,郭显怔怔地盯着她,说,你想去看我的宝船吗?

什么,宝船?她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你从没见过的,走吧。郭显站起身,走出屋外,院内的莲花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出透明的白和粉。

林南儿跨出门口,看见站在院子中心的郭显,突然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腾在内心。一种糅杂着清醒和迷乱、宁静与热情的复杂感情。她心里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四年前就是如此,甚至更早。或许她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她还不能让他得到她,可今晚的月色,今晚的酒,今晚的莲花……若今晚,郭显要了她,或许她也是答应的吧……

郭显转过头来看着她,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思,他向她伸出手,她准备接过去,他却缩回。

她怔住了,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只见郭显转过身,去隔壁院子吩咐了手下的人牵来两匹马。后来,他们便向着海岸奔去了。

这的确是一艘宝船。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海盗,或者海商,有这样一条船。长约十丈,主桅高三十丈,首尾桅杆高二十丈,将军柱把缆绳牢牢系住。比一般的海盗船小巧精致得多。远远地瞧见,就觉得那时一座精致小巧的珍宝船。舱门口就有对联一副:道不行,乘桴桴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她踏进舱门,发现里面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堆满了书籍、字画、还有一张精致的乌木书桌。上面摆满了文房用品: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葫芦状的笔洗、鸡血石笔山、嵌金银丝紫檀镇纸。

船舱的两面的架子上,她走过去,看到有四书、五经、汉书、晋书、南史……

她的手指抚摸着架子上一排排堆叠整齐的书籍,突然很想被他拥入怀中。可她不能。

她了解了这个男人报国无门的的内心世界,又暗暗知晓了他心中诸多纷扰。

读书入仕为官,向来为世间男儿所道;往来通商,也是诸多男子的所做所想。为何,郭显最终落海为寇了呢?

可她,身为女儿身,既不能走前一条路;那么后一条路,她想开创属于自己的新规则。

如今这世道,田地养不活在沿海的人们,人人都想要讨得一口饭吃。这般年月,看似盛世,实则荒年。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何况,她还有家仇在身。大争之世,如果她不争,那等待她的,只有覆灭的结局。

她,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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