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32岁的徐盛花终于在历尽了千辛万苦之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哲学博士学位,终于可以在她的名字加上“Ph.D. ”字样了,但是这并没能让她开心起来,反而让她觉得比写论文的时候更加烦躁了。
其实刚开始读博的时候,徐盛花觉得凭着她的天资聪颖,她预计在她28岁的时候就能拿到学位。结果好巧不巧她28岁那年正好碰上了疫情爆发,什么事都停滞了,她自然也就没能顺利毕业。况且平心而论,当年就算没有疫情爆发她也根本不可能拿到学位——差得太远了。于是对于拿学位这件事徐盛花退了一步,重新调整了一下时间表,认为以她130的智商,在她30岁的时候怎么也该拿到学位了吧?然后事实告诉她,她也许还是太乐观了。所以当她真的到了30岁的时候,她悲观的认为也许自己要到35岁才能拿到那个该死的学位了。
悲观虽然悲观,但在30岁的时候徐盛花还是认真的对整件事再次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结果认为一切问题都出在了她导师身上——那个讨人厌的小老太太不过是想找个廉价劳动力,因此处处为难她,所以才导致她不能如期毕业!
徐盛花不得不认为,读博简直是对人性的磨灭。
其实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徐盛花是没有这么悲观的,她当时有志把书一直读下去,而且她当时认为书读得越久越好,最好能读到天荒地老,像古时候那样当一介书生。徐盛花之所以打算读一辈子书,主要是因为这样可以逃离她的原生家庭、逃离邹美珠那个控制狂。结果读博这几年被小老太太这么一闹,她是再也不想待在学校里了,就连能留校任教的机会她都不稀罕了。
可是不待在学校还能待在哪儿呢?
等着徐盛花的地方只有一个,不是去科研机构任职,也不是去自主创业,甚至不是考公务员,而是回家。
也就是说,无论命运的转盘如何旋转,徐盛花的命运选项只有一条——作为家中的独女,在由着她的性子读完她想读的书以后,她必须得回家继承亿万家产了。
这可太烦人了!
徐盛花并不是一个宿命主义者,她觉得她能改变命定的命运,所以她总是在琢磨,未来等待着她继承的那个破厂子真的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吗?在徐盛花看来,她爸徐有财那个价值亿万、市场占有率极高的“优肥化肥厂”完全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在她眼中,这个破化肥厂既无管理也没技术,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儿企业文化可言,根本算不上现代化企业。要让她徐盛花说,那简直就是一个血汗工厂,该马上关张、停业,省得把好好的环境污染了!
虽然自己的专业是哲学,但徐盛花对化肥厂真的做过调研,所以她很清楚没有一家化肥厂是无辜的。也就是说任何一家化肥厂产生的氨气、氮氧化物、氧化硫、气态氟、粉尘都会污染空气,产生的废水和废渣也会对地下水和土壤造成长期的污染,所以优肥化肥厂当然也不会例外。徐盛花一直都认为她们这一带的环境之所以越来越不好、生各种怪病的人越来越多,完全就是因为有太多像她家优肥化肥家一样的工厂所导致的。
其实徐盛花不光只是对她家的化肥厂做过调研,她甚至在课余很认真的研究过她家这一带的产业集群。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带的人之所以能发财并不是像坊间传说的什么吃苦耐劳、精明能干,而纯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或者说是碰巧赶上了天时地利人和。当然,徐盛花并不否认这里的人都聪明,而且也敢想敢干,就像她爸,20岁初头的时候敢于在一无本钱、二无基础知识的情况下只身闯进化肥领域,还做到数一数二的地位,也不能说全凭运气。
但是有钱、脑瓜子活络,还有逆天的运气,不等于有文化、上档次啊?
所以即使徐盛花她们村家家户户拥都有几千万上亿的家产,但是徐盛花还是认为她们这一带,不止是她们村,甚至县里、市里、省里,家家户户都很low,做得本来都是劳动密集型的低端生意,却人人要摆出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吃相难看。
徐盛花不想继承什么家产,尤其不想继承这家高污染的血汗化肥厂,不管值多少钱她都不稀罕。她只想离开这个破地方!她想要去真正的大城市生活,北京、上海、伦敦、纽约,哪里都行。
所以如果你让徐盛花回忆一下,在她这32年的人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有哪些高光时刻,她会认真思考以后告诉你:没有。
实际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徐盛花,人生中还是很有过一些高光期的,比如她当年高考的时候,那可是考出了全县文科状元的好名次。但是她认为这件事既然是发生在这个破地方,也就算不上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了,因为她一个高中生却要跟一群只有小学文化的人比赛,结果拿了一个第一名,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自豪的呢?
因此当年徐盛花考了状元,最高兴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她爸徐有财。
一直活得跟条只会挣钱的驴一样的徐有财,在那阵子感觉自己可算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了——徐盛花可是老徐家祖祖辈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年那些嘲笑他只有女儿命的人终于可经闭嘴了!这样一个女儿可不比十个儿子强?!必须马上杀猪还神!
于是徐有财风风光光的将工厂和村里的新老宅子布置了一番:数十条三丈长的红底烫金字大条幅,从楼顶垂到楼下,随风招展。每条条幅上面除了都有“徐盛花”三个大字以外,还有诸如“金榜题名”“一鸣惊人”“状元及第”“心想事成”“天下奇才”“大展宏图”之类的四字成语,看得徐盛花尴尬症都犯了。
徐有财除了做这种花里胡哨的表面工作以外,也做了一些实事,他这个徐盛花眼中的“黑心老板”不仅给工厂的工人多放了一天假,还给他们每个人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奖励。做完这些之后,徐有财便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派红包,流水席更是连摆了三天。除此以外,徐有财一高兴,还在省城给徐盛花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作为奖励。
可问题估计也正是出在这套商品房上了。
这套商品房,房本上户主的名字当然写的是徐盛花没错,缴给房地产公司真金白银全款房钱的是徐有财也没有错,可是有权使用这套商品房,或者说有权支配这套商品房的人却只有邹美珠一个人。这房子该由谁来住这个明摆着的问题,徐有财、徐盛花父女俩连开口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而更严重的问题是,虽然徐盛花考了状元,好学校可以任她选,但邹美珠说什么也不同意徐盛花去北上广那些大城市去读书,她一口咬定徐盛花只要去了那些城市就会学坏。
实际上,邹美珠觉得徐盛花一个女孩子,读不读大学、读什么样的大学其实都无所谓。在邹美珠看来,徐盛花这个岁数的主要的任务是像她当年似的找个好婆家嫁了,然后赶紧生个小囡,这才是正事。
18岁的时候她邹美珠可是都快要生下徐盛花了,可徐盛花呢?这都已经18岁了,别说没交过一个男朋友了,就连个能说上两句话的男同学都没有!真是太失败了!
但是徐盛花一个新科状元,当然不能与邹美珠这样落后的思想觉悟同流合污,况且这次连徐有财都不站在邹美珠这边,他竟然同意徐盛花去大城市上一流的大学!于是众叛亲离的邹美珠上演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常规戏码。
接下来的发展就很俗套了,因为和以前一样,只要邹美珠一闹,徐有财就害怕了,因此徐盛花最后只好选了省里最好的大学去读。那所学样好是好,在国内的排名也不低,但总让徐盛花觉得不甘心,那感觉就像是高考失利了一样难受。
不过也正是因为徐盛花要在本省上大学,所以那套商品房就派上了用途——邹美珠立刻抛弃了那条只会挣钱的驴——也就是徐有财,搬去城里陪徐盛花读大学了。
当然,还没开学邹美珠就跟徐有财、徐盛花两父女约法三章了:徐盛花平时可以住校,但周末必须回到城这套房子和她一家人团聚!徐有财也必须来!
就这样,从18岁到32岁,徐盛花为了不早日成为女继承人,在学校辛辛苦苦的读了14年的书,学位拿了一个又一个;而邹美珠呢,就这样在城辛辛苦苦的陪读了14年,阿姨换了一个又一个。
这段陪读的经历可真让她邹美珠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特别特别讨厌城市,别说是北上广那样的大城市了,就连省城她都觉得空气不好、食物不新鲜、社会治安差,商品房小区里的邻居们更是嘴脸丑陋,尤其是满大街的电动自行车,看着就让她害怕,而且城里的人都坏得很、鬼得很。
邹美珠无比想念老家,逢人便讲她们乡下的村里有多么多么的好:人少——因为村里的人基本上都搬到城里了,剩下的是为数不多的固执的“留守”老人,自然人就少了;安静——除了半夜鸡叫,几近无人的村落当然安静;食材新鲜——阿姨可以去种她家的自留地,食材确实新鲜,就是种类少了些;人也质朴亲切——全是亲戚套亲戚,亲是亲但不一定亲切……而她自己为了陪女儿念书竟然有家难回!
母爱就是这么伟大!
于是当徐盛花一拿到博士学位而且再也不想继续读下去以后,邹美珠当机立断的向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和她一起回老家等着继承家产,要么掐断徐盛花所有的零花钱。
徐盛花以她的经济学理论计算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去大城市求职,以她这么高的学历、这么尴尬的年龄和现如今这么差的就业环境来说,可能并不好找工作;就算勉强找到一份工作,可以现在大城市的平均工资而言,是不足以支付她的伙食费的,更别提房租和其它杂费了——对,徐盛花每月的伙食费高得惊人,因为美食是她唯一的爱好。
于是,徐盛花只好和邹美珠一起回了乡下老家的村子里,然后等着有朝一日继承她爸徐有财那间价值亿万的破化肥厂。
这不是已经熬过了22天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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